战术的基本法则,无非是想方设法集中己方优劣兵力,歼灭敌人相对弱势的兵力。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廖廖可数,而这些战役如果不是用了奇谋──如火计陷阱之类,就必定是采用截断敌方优势,各个击破的方法。
狄道谷山关卡的地形为面朝一个坡势陡峭的山陵,背倚朝萝山,关卡就建在介於两山之间的衔接处。
如果莫佑非要用计谋截断兵力分而击之,必定是在坡势陡峭的山陵处进行。
两天後,静王制定了以防止敌军截断我方为主的战术,亲自率领大军,朝狄道谷山关卡进发。
这片山陵地形甚为复杂,极易构架各类机关陷阱。於是静王任命了一支先遣队,走在大军的最前面,排除机关陷阱。
莫佑非构架的那些机关陷阱,均巧妙之极,因而也极难发现和排除。比如说看似平常的一根藤蔓,行走间如果轻轻绊到它的话,无数毒枪就会从地下刺出。
因此,一千八百人的先遣队,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已经所剩无几,只能从军队中另外调派人手。
但越到後面,陷阱就显得越发薄弱,不再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像是纯粹为了阻碍敌方前进、拖延时间而设。看来佑非所掌控的人力和时间,不足以後继。
不过,论拖延时间战机这点,他的的确确做到了。
日已西沈,浓重的黛蓝色从东方开始,一点点侵蚀著天空。
静王率领军队经过片扶疏灌木丛时,忽然有巨大的爆破声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传出。随之,一片浓厚白色粉尘升腾起来,将军队完全笼罩。
一时间,人仰马嘶,大面积受袭的军队乱作一团。
不能怨临时任命的先遣队没能发现,他们本就没受过排除陷阱机关这方面的训练,偶有疏漏只能说是在意料之中。
静王伸手沾了一点落在肩头的白色粉末,放在舌尖处尝了尝。他自幼年开时,为了逃避毒害,每日均服食少量的砒霜,身体早具抗药性。就算这白色粉末是剧毒,这点份量也毒不倒他。
“不要慌!是面粉而已!”静王放声大喊,“敌方已经没有後著与我军相抗,方使出这种威吓之计。莫要上当了!”
听到静王的喊话,混乱渐渐平息了下来。有那胆大的兵士,学著静王的模样尝了尝那白色粉末,确实是面粉。
但令人惊异和不可思议的是,查看爆炸後的残物时,发现除了面粉和一些特制的布袋木箱外,并没有任何火药的痕迹。
当一个密闭空间中可燃性的粉末达到某种程度,如果有产生火源或者是静电的条件,就会引起爆炸。而面粉,也是一种可燃粉末。
莫佑非正是利用这个原理,再加上正确精密的计算,制造了这场混乱。
混乱平息下来後,天已经黑透。如果此时大军夜行,必会遭到熟悉地形的敌人乘机侵袭,况且前方不一定还有什麽样的陷阱。
所以,静王带领大军,来到不远处的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石地扎营休憩。他之所以不选择那些生了草木的地方扎营,是防止敌人夜袭用火攻之计。
静王将麾下军队分成三部分,令他们轮流值夜,安排好明日的战局布置後,已经接近亥时。
刚想回到帐中休息,却听到远处有值夜的兵士在高声嘶喊,声音凄惨恐惧到了极点。
“蛇啊……有蛇啊!”
静王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抢过身旁一个兵士手中的火把,就朝那声音的方向冲去。
见主帅上前,静王身旁的近卫军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跟上。
橙红色的营火下,黑压压的一片活物正朝著军营的方向迅速前行。按说蛇一般怕见火光,但这群蛇偏偏如冲锋的战士般,如波涛般从黑暗中涌来。
细看了,这些蛇的身上或呈金银色条状花纹,或五彩斑斓,显然都有剧毒。
静王的军队营帐分布是一个大大的环形,如今处於边缘位置的营帐,都已经被不请自来的蛇群袭击,陷入一片惨叫挣扎。
虽说惶恐,静王却不是会陷入困境中待毙的人。他立即整理了思绪,扬声下令:“将所有火把点燃,放弃救援边缘营帐,所有弩手集中到军队外围,准备施放箭岚!”
用弓弩阻止蛇群接近军队,是目前最有效、把损失降到最小的办法。
虽说事发突然,但静王的部队到底是训练有素。很快,火把将半个天空都照得通明。强弩已上弦,只待一声令下。
此时,在蛇群的另一端,也渐渐浮现出火光来。一支打著以银白为底、上绣玄武大旗的军队,出现在静王军队的对面。
军队和军队之间,隔著如波涛般游走的毒蛇。
玄武旗下,为首的将军骑著匹火红战马,朱袍玄甲。虽然是在夜里,又隔得甚远,看不清面目,却已是气势逼人、绝代风华。
夜色正浓,面对著玄武旗和毒蛇的一名年轻弩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想要把那将军看得更清楚些。却不防一支冷箭夺空而来,穿透了弩手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年轻弩手听到了身边同伴的惨呼声。
倒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莫佑非置於前排的兵种,也是弓弩兵。静王军队的对面,是成群毒蛇和敌方森寒的箭头。
战争,就在没有预计到的此刻发生。
静王麾下的军队战力,应该说是远远高於莫佑非的军队。但目前的局面,却是莫佑非占了绝对优势。
面对群蛇的侵袭,静王除了将弩队置於军队外围,再没有第二个可保住全军主战力的选择。
而此时若集中攻击蛇群的话,莫佑非的弓弩队就会乘机发起致命攻击;若是集中攻击敌方弓弩队的话,蛇群很快就会涌上前来吞没全军。
此战,没有获胜的方法。而且,极可能全军覆灭。
静王深深吸了口气,明白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而且要进行得快,否则恐怕也是来不及的。於是扬声大喊:“弓弩手後撤,集中向左翼蛇群施放箭岚!步兵队上前,向敌左翼集中冲锋!骑兵从左翼突破点冲出包围,准备撤退!”
说完,他翻身上马,准备和骑兵一起突围。
如今蛇群和莫佑非军队的包围呈现出环形,在必败的情况下,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集中兵力进行一点突破。
此处地形复杂,大队的骑兵突进极易遭到埋伏陷阱,所以静王带的兵种都是以移动力远远不及骑兵的步兵和弩兵为主,骑兵队只占总兵数的十分之一。
目前的形势,只能让步兵与敌方肉搏拼杀出条血路,然後让移动力强的骑兵从一点突围逃脱。
而弩兵队在这种情形下,只能做为後段的掩护而牺牲,注定无法逃脱。
天朝的弓弩术本就无双,静王训练这支弩兵又花了不少心血。让他放弃这支精锐,不能说不心疼。
但他身为主帅,绝对不能被俘或被杀。如果这样的话,他就输掉了整个战争,失去了扳回的可能。
箭岚如雨,朝著左翼的蛇群疾发。无数条斑斓彩蛇被钉了身子,痛苦地在地上扭动著。
步兵队踩过一片蛇尸,朝敌方左翼发起冲锋,兵士们虽然在敌方的箭雨下不断倒地,却无损攻势。橙红色明亮火把的映照下,只见一片甲胄兵器寒光,似柄巨大的利剑般切入敌阵。
静王所率的军队虽陷入困境,却始终是精锐。敌方左翼很快被撕开一条口子,骑兵队眼看就要突破逃逸。
“拿我的弓箭来。”
玄武旗下,火红战马上的年轻将军轻轻眯起了秀美无伦的幽蓝眸子,泛著水润色泽的唇轻轻勾起个笑。声音带著魔魅的磁性,令人足以忘记呼息。
随身侍卫递上弓箭,莫佑非拉开强弓,对准远处已经快要突围成功的静王,一箭射去。就连他的动作,也是完美优雅的无可挑剔,找不到半丝拖沓多余。
白色的羽箭没入了静王後背,鲜血喷溅在他的银色战甲上。但此刻,他顾不得疼痛,只能咬著牙策马往前奔。
“呵呵,看来静王也并非浪得虚名……到底让他逃了。”莫佑非收起弓箭,幽蓝眸子忽然透出冰冷杀机,“静王已经逃离包围圈,全军不必追击,集中歼灭敌方弩兵步兵!”
失去了主帅的军队,此时无论是调配还是军心,都已经完全崩溃。这已经称不上是一场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天色微明时,静王军队的最後一名兵士停止了呼吸。满山遍野,只见血流漂杵,残破的旗帜、破碎的铠甲、断肢断臂随处可见。
“五万人,虽然明知必然战死……竟无一人投降。”莫佑非骑著火红的战马,走在那片寂静死地之中,也不由得心折,轻叹道,“如我牵萝上下都有这等团结一心,何愁外敌不灭。”
在他的前方,有一名虽战死,却仍然以单刀支地、屹立不倒的敌军战士。
他纵马上前,解下身上的火红大麾,披在了那战士的背上,做为对敌手的敬意。
“此番我军大胜,全军回营!”
莫佑非高喊一声後,取下厚重头盔,调转过马头,微笑著望向如潮欢呼的军队。
黑色、宛若丝绸般顺滑的长发,在微熹的晨光中闪闪发亮地散开。火红的战袍、魔魅的容貌、幽蓝的眼睛、修长玉立的挺拔身子……令人移不开眼去,令人简直暂时忘记了呼吸。
恍恍惚惚地看过去,骑著火红战马立在那里的,似乎已不是人类,而是传说中的八部众之一,战神阿修罗。
莫佑非所率的军队战力虽不及静王的强,却也是训练有素。很快,他们就撤出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此时,这片战场上看不到一个活人的影子。只有风,不时拂起那屹立战士身上的火红大麾,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值夜士兵最容易疲惫的时刻。
营火还在熊熊地燃著,东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守在西方哨所值夜的小兵,掩著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忽然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沙尘滚滚,出现了穿著我方甲胄兵服的几百骑兵。
难道说……是我方得胜归来?但这也未免太快,而且静王带兵,向来兵士损伤极小,为何出兵时足足有五万大军,眼前却只有几百骑?
向来信任静王统率能力的小兵,心中有些困惑不解,却不敢怠慢地敲响了警锺。
一直等到那几百骑兵近前,小兵才看清他们个个衣染血迹,神色憔悴慌乱。而这时,因为警锺的关系,所有值夜的兵士全部都聚集到了西方哨所前。
“我军只是一时受敌计所挫,胜券依然在握。不要慌乱,快传军医前来,为将士们疗伤。”静王明白此番战败,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他纵马上前,用宽大的披风掩盖住背上那支白色羽箭,依然挺直了身子,目光如电地审视著眼前的兵士们。
静王麾下的兵士本就对主帅深深信任,如今见他无恙归来,又胸有成竹地说出这番话,虽然明知战败,心却先定下了一半。
将所有伤兵送到所待的营帐後,军营里所有的军医都被唤起,赶到各营救治伤兵。与此同时,静王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一路亡命而来,又身负重伤。刚踏入营帐,静王便再硬撑不下去,喷出一大口鲜血。
“殿下、殿下!”旁边的近卫军士兵慌忙上前,扶住静王摇摇欲坠的身子,却怵然心惊地看到他背後那支白羽箭。
“本王没事……此事切莫声张,快传军医……把右将军和马先生也叫来。”静王说完这句话後便晕绝过去。那士兵连忙小心搀扶著,让他俯卧在软榻之上。
那箭虽来势猛烈,伤处深及入骨,但箭头未曾淬毒。否则一路颠簸,在半道上早就毒发身亡,怎容他纵马回营。
这箭主人不肯或不屑用毒,必定是极顾惜身份名声的人。
小半刻锺的时间,一名皓首军医便匆匆赶至营帐之中。静王出征所带的军医,大都是从皇宫御医房选出,无论医术还是识得大体,都是一等一的。
见此场面,军医早明白是什麽样的情况。他连忙上前,打开行医箱,将静王背後的箭羽剪断,然後替他脱去铠甲,露出健壮精赤的上身。
待到冯衍真与右将军蒙琛赶到的时候,看到静王背後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军医在铜盆里洗著被血污浸染的双手。一旁案上的托盘里,放著枚沾满碎肉鲜血的箭头。
“如果没有感染的话……此番殿下的伤应该无恙。”军医见冯衍真与蒙琛到来,连忙上前一躬,“只是殿**力损耗过度,体虚内亏,伤口又深,两月内只宜静养。否则伤口绽裂扩大,引出并发症,便不堪设想。”
“知道了。”蒙琛一掀袍摆,在静王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
冯衍真戴著铁面具,坐在蒙琛身旁,拿起手边托盘内的那枚箭头,用绸帕揩去血污碎肉,看到上面赫然用精美小篆刻两个字──佑非。
看来,射伤静王的人,必定是敌军主将莫佑非……
冯衍真正在思忖之间,静王已经从昏迷中悠悠醒转。当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到冯衍真坐在自己对面时,虽然背上伤痛难当,眼中却浮现出喜悦神色。
“此番战事,在下已从归来将士口中得知大概。”冯衍真无视静王投来的目光,神情平定,淡淡的一拱手,“蛇阵突袭大军,导致战场失利的原因,在於途中爆炸、嵌入众兵将衣甲缝隙内的面粉。经军医验定,那面粉内掺有蛇药引……恕在下直言,依莫佑非此等心机兵法,殿下非他敌手。”
“什麽?!”蒙琛性如烈火,听冯衍真如此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不由得拍案而起,上前就要抓他衣襟。
“蒙琛,给本王住手!”静王见此情形,生怕冯衍真有了闪失,也顾不得伤痛,强撑著身子坐起,对蒙琛暴喝一声。
“殿下保重!”蒙琛停下动作的同时,一旁的皓首军医连忙上前,搀扶住静王,“殿下後背刚刚剜出箭头,新伤尚未愈合,不可妄动!”
冯衍真端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冷冷看这营帐内乱作一团。
静王毁了他的一切,害他一生残疾,莫说做此姿态,就是立时在他面前死了,恐怕他也同情怜惜不来。
只是当今皇帝孱弱少断,静王手握天朝重权,他之下又无身份威信能力可以接替的人,若他一死,整个国家机构便会陷入夺权混乱。到时受害最重的,只会是天朝百姓。
而此番讨伐牵萝,也必定不能失败。想那北方异族尚在虎视眈眈,若此仗一败涂地,牵萝和北方异族必将乘势夹攻,呈现出胶著状态,从此烽火连年,征兵赋税必将越来越重,导致民不聊生。
他的归晴,就生活在这芸芸众生中的某一处。至少,他想要归晴在无战乱纷争的环境下,安安稳稳地度日。
“马先生说得对……论心机战法,本王确实非他敌手。”静王伸手挥开扶住自己的军医,望向冯衍真,“此战,先生胸中想必已有对策。”
“战法不能胜,便只能以计谋胜之。莫佑非虽天纵奇才,牵萝却已是强弩之末,高层统帅昏庸无能,内部各军队也并非齐心……”
冯衍真轻轻闭了下眼,将胸中计策向静王仔细道来。
这番计策,连他自己都觉得毒辣,绝非仁人君子所为。但要胜莫佑非,别无选择。
自静王大军从冀城开往狄道谷山的那天,归晴便被蒙了眼,由三两个兵士架著,送上了一辆马车。
归晴什麽都看不见,也不知在马车上颠倒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饿时就有人喂饭,渴时就有人喂水。放他下车,又走了一段长路,才被解开蒙眼布。睁眼看时,已经来到一处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位於盆地的茂密森林,四周有高山围著,除了眼前这幢木造小屋,看上去荒无人烟。
“腾老儿,快出来接人!”兵士们架著归晴,站在木造小屋外,粗声粗气地吆喝著。
随著吆喝,木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位葛鞋麻衣、精神矍烁的老头子。他虽然须发皆白,但双目神光奕奕,身材体形也保持著年轻时的魁梧健壮。
兵士们将绑成一团的归晴推搡过去後,便再不管不顾地离去。
腾老儿单手提住归晴的衣领,轻轻松松将他拎了起来,走进木屋。
“以後,你就住我这儿了……瞧这小模样,也怪可怜见的。”腾老儿伸出手,解开捆著归晴的麻绳,“甭想著逃跑什麽的,我不信你有能耐逃出这林子……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能来这里,必定是犯了大事。我这地方,也不是谁想来就来得了……”
归晴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胸中又是酸楚又是委屈。不知不觉中,泪水慢慢从眼内流下。
“怎麽了?”腾老儿俯下身,用袖子擦去归晴脸上的泪水。
“让、让我出去见拂、拂霭……他、他若知道我被关著……绝对不会不管……”归晴被捆得浑身酸麻,软在地上抓住腾老儿的裤摆央求著。他太久没有和人交谈,讲话都变得困难。
“看你这样子,定是有委屈的。不过,到这里来的人,又有谁没委屈?就是我……”腾老儿叹了一声,“我去给你收拾收拾住处,再拿些吃食来。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就想开些……其实,在这里清静度日,强似红尘万丈中勾心算计,你慢慢就会知道……”
说完,腾老儿便转过身,朝里屋走去。
归晴见这腾老儿反过来劝他,便知道此人断断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此刻见腾老儿去收拾房间,连忙撑起酸软不堪的身子,半滚半爬地摸到木门前。
咬著牙打开木门,只见眼前一片苍茫林海,也不知哪里才是出路。但此刻归晴心心念念全是冯衍真,也顾不得辨认东西南北,站起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入那片森林。
过了小半个时辰,腾老儿端著饭菜从里屋走出来,只看见地上堆著团绳子,归晴早不知去向。
“原指望是个知情识趣的,林中寂寞,平时还能陪我说说话……却不料,竟是个脾气倔强的。”腾老儿轻轻摇著头,自言自语,“这林子中也不知埋了多少妄想逃脱的王孙显贵,枉死城中不少你一个冤魂,又何必呢……”
风吹过半掩的门扉,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伴著腾老儿无休无止的自言自语,显出种诡异气息。
山中四十年寂寞。若是没有养成这自言自语的习惯,怕是早就发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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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晴不辨东西南北的在林中一通乱走,眼看著天就黑了下来。幸好明月当空,皎洁清辉洒遍大地,虽然不比白天,倒也瞧得清楚周围。
深夜独身在密林中行走,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此刻就是想回头,也寻不回那小木屋的所在。
将脚下的枯黄落叶踩得嘎吱作响,归晴隐隐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小片白森森的东西在月光下发亮。他满怀期待地快步上前,却在看清那些东西是什麽的时候,顿时被唬得浑身冷汗涔涔,脚软手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一个人的零散骸骨。
骸骨身上被扯得稀烂的衣服料子,是上好的绸缎抽了孔雀毛织成。散落於地上的饰物,尽管大都破碎,却看得出其价值绝对不菲。
这人生前,贵不可言。却也只落得个曝尸荒野,任野兽啃啮的收场。
归晴坐在地上心惊良久,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只尾秃毛残的老狼正用双绿莹莹的眼晴直直瞪著他,灰白色的大厚舌头不时舔著没剩几颗牙的牙床。
这种老狼其实已经没有猎食能力,却经验丰富。若遇上注定会死去的猎物,它就会不紧不慢、永远保持同样距离地跟在那猎物身後。
十天、八天,甚至半个月,它都有耐心一直跟下去。等到猎物虚弱不堪,快要咽下最後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扑上去,用它没剩几颗的钝牙齿,慢慢咬开不会反抗的猎物咽喉。
归晴在它眼中,已经是注定会死去的猎物。
近半个月过去,静王大军仍然驻扎在狄道谷山前,却再没发起过攻击。
已是深秋,染霜的树叶随著冷风,纷纷雨落,散了满天满地。
清晨,古井旁的黄色落叶上,整整齐齐地放著一袭红衣、一套玄色甲胄。而衣物的主人,正提起一大桶冰凉井水,朝自己白皙修长、却充满了劲道力度的身体上冲去。
莫佑非抬起头,轻轻眯起幽蓝眸子,在冷冽的秋风中深深呼出口气,化做层薄薄的白雾於眼前慢慢消散。
甩了甩湿漉漉的及背黑色长发,莫佑非正要提下一桶水,却听到头顶传来悉悉梭梭的异常声响。
“出来吧,用不著躲躲藏藏的。”
莫佑非放下手中的木桶,站直了身子扬声道。
一个全身黑衣、生得英伟不凡的青年从枫树上跳下,伴著纷坠黄叶落在莫佑非的面前,有些尴尬地抱拳笑道:“莫将军,好久不见。”
“天遥,苏侍郎终於舍得放你来边关了?”莫佑非看清了眼前人後,转过坐在井沿边上,毫无顾忌地伸展著优雅修长的身体,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过来坐,想不到你都这麽大了。”
“莫将军不过比天遥年长半岁罢了……”
苏天遥嘴里嘀咕著。他看到佑非赤裸的身体,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却终究还是满心欢喜地挨著佑非坐了。过了半晌,他才想起了些什麽,看著莫佑非大声道:“天遥此番前来,是得了军令,就任莫将军麾下副将一职!”
话音刚落,苏天遥就听得耳边哗哗一阵水响,然後是浑身冰凉澈骨,莫佑非已经将一整桶井水倒在了他的身上。
“莫、莫将军……”苏天遥抹了把从脸上淌下来的水,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虽说模样威武不少,怎麽见人还是这副羞答答、不干不脆的模样?”佑非伸手拍了拍天遥的肩膀,扬声大笑,“苏侍郎肯放你出来,定是近年学问武功都有长进,足以担当此职……不过,领兵打仗的话,你这个样子可不行哦。”
“不、不是这样的……”苏天遥讷讷地反驳,却显然底气不足。
莫佑非与苏天遥同年所生,今年未满十九岁。但他天纵奇才,十四岁便拜将出仕,一向是苏天遥崇敬仰慕的对像。
佑非与天遥第一次见面,是他们十五岁那年,苏侍郎四十岁的寿宴上。佑非那时形容尚小,生得又美,若不是眼神举止中锋芒锐气逼人,瞧上去就如同绝世的美女般。
天遥本就对佑非心欣仰慕,又见他如此标致人物,一早准备好的话讲得结结巴巴不说,还臊了个大红脸。
至此,自然就给佑非留下了“羞答答”、“不干不脆”的印象。
“对了,你此番前来,傅元帅未曾阻拦?”莫佑非伸手撩开面前垂著的几缕湿濡发丝,幽蓝的眼睛骤如深湖。
“依他的性子,怎会没有。”苏天遥想起当初情景,冷笑一声,“只是,他与我赌胜负,却赌输了。”
“哦,说来听听。”莫佑非偏过头,饶有兴趣地望向苏天遥。
看到佑非投来的目光,苏天遥的脸庞不由得又红了红:“他赌我……不能从囚林中活著回来。”
囚林,为天朝囚禁皇族重犯的地方,是临近牵萝边境,四面丛山包围著的一个密林。里面树木皆按八卦阵排列,机关重重,放养的野兽毒虫遍地。若非得知其中机窍,进去後便万难走出。
“那家夥,是存心在要你的命……”莫佑非的眉头轻轻皱起,“原本只知道他气量狭小、争功好利,没料到他竟狠毒如斯!”
“但是我走出来了……而且、而且……”苏天遥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天遥,若你觉得有些话不便告诉我,就不用勉强自己。”莫佑非勾起唇角笑笑,伸手拍了下苏天遥宽厚的肩膀,站起身来,朝井旁堆放的衣物走去。
“其实也没什麽……只不过,我此次在囚林中救出个孩子。”苏天遥急忙跟在莫佑非身後辩解,“虽说他可能是天朝皇族,但他受惊过度,什麽也不记得了,而且年龄又小……真的,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在林子里走了七、八天,身後还跟著匹孤狼,满脚的水泡、满身的伤,奄奄一息的样子,可怜极了……我一时也没地方让他去,就只能把他带到军营中来……”
“无论他从前是什麽身份,如今什麽都不记得了,不是吗?我这里,还不至於容不下一个落难的孩子。”莫佑非抓起衣裳便往身上套,“如今天冷了,想必他还没有过冬的衣裳,想著去兵需库里给他领身冬衣。”
“是!”苏天遥欣喜地望向莫佑非,一时也不知说些什麽感激的话,只知道红著脸,呆呆地咧著嘴笑。
莫佑非穿好了衣裳,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笑著摇了摇头。
这孩子……性子倒是没什麽长进,仍然呆憨的可爱。
苏天遥瞬也不瞬地望著佑非,脸红得发烫,却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佑非佑非……你是在笑我呆憨麽?你虽在战法上天纵奇才,却於旁人对你的感情上永远迟钝……需知我的这副呆憨嘴脸,只有你一个人才瞧得见呢。
狄道谷山牵萝军营中,甫入夜,莫佑非便摒退了随身侍卫,孤身前往新来的苏天遥副将营帐,说是有要事与其相商。
莫佑非刚跨进营帐,就看到苏天遥上前相迎,鼻端闻到一股新开泥封的土酿高粱酒香,不由得眉开眼笑:“天遥啊,难为你老远过来还想著我,”
营帐之中,摆放著一张木案两把竹椅,案上放著几碟小菜、两只青花碗和一坛开了封的高粱酒。
“嘿嘿,此番我带了五坛高粱烈酒上来,莫将军若喜欢,不妨全部带回营帐中。”苏天遥笑著迎莫佑非在案前坐了,为他斟了满满一青花碗酒。
“那倒不必,我那儿不方便,以後还是到你这儿来喝。”莫佑非端起青花碗,喝下一大口透明的醇香酒液,心满意足地长长呼出口气。
无论在哪个国家,所有临敌的军队都有严令,禁止饮酒。莫佑非身为全军主将,自然要做出表率。
但他向来嗜酒,如今两个多月未沾涓滴,听闻苏天遥带了酒来,如何能忍得住?所以,入夜後便找了个理由,支开侍卫,一个人来到苏天遥帐中。
佑非酒量甚大,而且常人喝酒多了都会上头脸红,他却是越喝皮色越显得白皙,神智思维也从未如常人般混乱,反而愈加清晰。
两人边饮边相谈,半个时辰後,那坛新开的高粱酒就见了底。
莫佑非喝了整坛酒的一大半,倒是神智清晰,苏天遥却已经有些微醺。橙红的火光烛影下,他瞧著佑非顾盼生辉的幽蓝眸子、倾世无双的容颜,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喂、喂!”莫佑非伸出手,在苏天遥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若不行了,就好生歇著,我这就回去。虽说明儿不用你做什麽,点卯却还是要去的,到时别出了丑。”
“谁说我不行?!”苏天遥怎肯在佑非面前认输,借著三分醉意,一拍桌子,朝里屋大喊,“归晴、归晴!再拿一坛酒来!看我行还是不行!”
“是,这就来!”里间一个还显得有些稚气的声音应著。片刻後,青布帘掀开,走出个怀抱酒坛、将一身灰色土布衣服穿得干净整洁的瘦弱少年。
按岁数来说,少年的身形还算高挑,却显得过於清瘦。他虽然形容憔悴,脸上还有几道未愈合的浅浅刮伤,但眉眼面容、身形举止,无一不透著精致秀雅。
将酒坛放在案上,少年小心地抬眼望了望佑非,又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垂下密密的眼帘,神情惶恐至极。
“你叫归晴?”佑非见他如此模样,想到他年龄尚幼却经过诸般苦难,不由得心生爱怜,柔声相问,“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吗?”
“是……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还有……”归晴望著地面,不敢抬眼,泪珠儿开始在泛红的眼眶中打转。
“有什麽心事就对我说,能为你做到的,我一定帮你。”莫佑非伸手拍开案上酒坛的泥封,给自己斟了一满碗透明酒液。
谁料就在下一秒,归晴竟重重将双膝砸在青石地上,朝著佑非咚咚不停叩头。唬得佑非连忙放下手中酒坛,将归晴从地上扯起:“你这是做什麽?快起来!”
“我要找拂霭……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归晴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哭得哽咽不成声。
“拂霭……应该是一个人的表字。你记得他的全名麽?”佑非皱起了眉头。
归晴啜泣著,轻轻摇头。
“此事我已经查过,拂霭,是天朝前礼部侍郎的表字。”苏天遥朝归晴挥了挥手,“我不是跟你说过麽……一年前,他离仕之後,不久便在野游中,遭贼人绑架杀害,尸首都未曾找到……闻他素日和静王交好,他身死之後,静王亲自为他吊唁造墓,散了大笔金银安抚其父母族人,倒是弄得风光一时。如今他的衣冠冢,还尚在江南。”
“不会的、不会的……拂霭没有死……我知道,他没有死……”归晴死死抓住佑非的手臂,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拼命地摇著头。
“天下表字相同的人又不是没有,归晴找的,也未必就是那前礼部侍郎。”见此情形,佑非断定归晴口中的人定是已死,却朝著天遥使了个眼色,“我这里耳目众多,平日里替你留心打听著,想必很快就能查到你要找的人。放心。”
佑非伸出手,擦去归晴满脸的泪,又笑道:“看看,就为了天遥那没头没脑的话,都哭成小花猫了。你这样子,就是拂霭,也未必就愿意看到吧。”
归晴听佑非允诺,又肯定所找的拂霭未死,不由得心生希冀喜悦。他止了泪,面朝著佑非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然後站起身展颜道:“大恩无法言谢……归晴略通琴技,当为君遣酒兴。”
趁著归晴进屋去拿琴,佑非悄声对天遥道:“你这家夥……这孩子历尽苦楚,胸中只得那麽点希望,你却告诉他所找的人早就死了……这种事情虽然最後难免挑明,但现在还是暂时瞒著他的好。对了,他通音律?”
“嗯,可能是精於此道,所以从前过往皆忘记了,只这音律还未曾忘。”天遥点点头,也悄声道,“此事,你说得没错,倒是我疏忽了……”
两人交谈间,归晴已经抱著琴和小木案走了出来。见他出来,两人连忙将话题转到别的方面去。
燃了线香,摆好琴案,调试完琴弦。归晴端端坐在席下,十指漫挑,如水般流畅的琴音顿时在帐中响起。
因是为了助兴,归晴所奏乐曲为《良宵引》,专赞夜晚美好喜悦。
苏天遥本就有些微醺,又灌了半碗烈酒下肚,不由得豪兴大发。他蓦然抽出腰中佩剑,行至案前空地,随著琴音开始舞剑。
归晴见此情景,不由得微微一笑,手中琴音转为《潇湘水云》,此曲专为描绘山光水色与云影诡变。
顿时,苏天遥的剑舞也随著琴音变幻。只见点点银光汇成一片,若犀利山锋,若明媚水光。而他的身形,则矫健如云影飘忽,令人无法捉摸。
佑非正看得眉开眼笑,却骤然见到那道银色剑光指向自己咽喉,於相隔半寸处停下。再定神看了,天遥正微微笑著,以挑衅的眼光望向自己。
佑非年岁也不大,正是好胜心强的青年时期。他幽蓝眸中精光一闪,当下也不再多说什麽,抽出佩剑,跳入场中与天遥比试起来。
所谓剑舞比试,并非是以命拼杀用的剑法比试,而是种风雅之戏。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招每一式都要合乎琴韵,却又要同时攻击和防守。若是一方出招不合乎琴韵,或是被对方剑尖指向要害,便为败方,难度颇大。
归晴指下琴音再度变化,变成了表达群鸟众和,!翔自得的《鸥鹭忘机》。
营帐之中,只见两条矫健人影衣袂翻飞,如空中翩然鸥鹭,姿势优雅地交错来往,手中宝剑却银光璨然,互不相让。
剑意随琴音,琴音随剑意,再加上佑非与天遥武技相当,三人於这场剑舞中,皆渐入和谐佳境。
薄薄的曙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挟著些微尘埃,在一片寂静中轻舞。
案上帐壁,是早已熄灭了的残烛火把。两个空荡荡的酒坛,歪歪斜斜地堆在案角,空气中,尚弥漫著浓郁的高粱酒香。
“喂喂,起来了!”莫佑非伸出手,推了推伏在案上酣睡的苏天遥。
天遥勉强抬起沈重的眼皮,瞧了佑非一眼,又缓缓闭上。
这个姓莫的家夥……肯定不是人……昨夜两坛酒,他一个人足足喝了一坛半,怎麽瞧上去居然还是如此神采飞扬、衣冠整齐,一副随时可以冲锋陷阵的模样,连半点宿醉的狼狈疲意也看不到……
“还睡?”莫佑非歪起一边的唇角,用力揪了下苏天遥的耳朵,“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好好把这身酒气洗干净,去我帐中应卯。”
“啊!”天遥痛叫一声後,这才算彻底地醒过来,朝佑非无辜地眨眨眼睛,“莫将军……你不是想将属下变成独耳副将吧?”
佑非笑著摇摇头,转身走出营帐。
天遥站起身,眼神发亮地望著佑非离去的修长挺拔身影。他摸了摸自己被揪得红红的耳朵,唇边不知不觉泛起笑容,只觉得胸中霎时被某种温暖而甜蜜的情感填满。
转过身,看见归晴还披著件厚大麾,伏在琴案上睡著。天遥见他身子单薄,昨夜也确实累坏了,就没叫醒他,只是把他轻轻抱入里间床上,让他睡得安稳舒适一些。
接著,天遥离开营帐,精神百倍、如一条活龙般去了古井边。他用冰凉的井水冲去满身酒气後,整好衣冠,步履轻松地朝佑非的大帐走去。
刚走到帐门前,就看到一匹搭了明黄色鞍子的马停在帐外。
这类搭了明黄鞍子的马,向来是傅元帅帐下传信使者所用。这傅元帅身为镇守边关大帅,却对佑非又嫉又恨,只是碍於自身和亲信都能力有限,无法替换得佑非位置。此番前来,又要生什麽事端?
天遥来不及多想,挑开大帐门帘走了进去。
“顾军师,傅元帅让我全军开往朝萝山,但那山势孤耸一峰,全是石地,连水源都没有,一旦被围,便是全军覆灭。”莫佑非坐在主将席上,声音显得有些浮躁,“此事,需仔细斟酌。”
大帐之中,一个品阶颇高,文官模样的人站在莫佑非对面,轻扯唇角,傲气十足地侃侃而谈:“元帅之计谋战术,本不应与尔等泄露。需知身为军人,便理应无条件服从命令。不过元帅早知莫将军会有此虑,本著体恤後辈,让在下把这次可大破敌军、扬我军威的战术报与莫将军……”
莫佑非静静听著那文官的话,未动声色,只是握住手中的一支金翎令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桌沿。
虽然未动声色,但佑非那对幽蓝眸中,已经盈满怒焰。
天遥站在旁边听著,那顾军师虽然肚中没多少货色,口才却是一等一,将战术的布置条理讲得极清晰──
待佑非的军队放弃前方山陵,全部迁至後方朝萝山山头,敌军必会乘机扑上围之。朝萝山虽然无水源和补给线,却易守难攻,而且周围地势都是山陵,不利於天朝的重铠装备,却有利於牵萝独有的山岳步骑兵进行机动作战。
傅元帅的军队就是以山岳步骑兵为主,此时驻扎在距佑非军队的一百二十里外,赶到这里,大约要一天的时间。
敌军此时呈包围之势,兵力比较分散。而战术的基本,就是以优势兵力打击弱势兵力。如果此时佑非和傅元帅同时集中兵力,从相同方位两面夹攻,以军队的机动优势各个击破,断无不胜的道理。
也就是说,佑非只要在朝萝山固守一天,就算大功告成。
很意外,此计虽然显得过於英雄主义,战术部署却听上去没有漏洞。
虽然尚存有一些疑虑,但既然战术部署上没有什麽问题,正如顾军师所说,军人对上层的命令应该是无条件服从。
送走了顾军师之後,佑非便立即传令各部准备迁移至朝萝山。
布置完各部所需做的工作後,佑非看到天遥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忍不住出言相问:“苏副将对此事有何见解?”
“我觉得,此战术思维缜密,计量周全,不像是傅元帅能想出来的。”天遥对佑非抱了抱拳,正色道,“还有就是,若依目前状态维持下去,待敌方粮草耗尽,不必大动干戈便可令敌方撤兵。傅元帅所议战法,虽看似华丽无隙,却有贪功好胜之嫌。”
佑非微笑著,赞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再多说什麽。
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纵然心里有所疑惑,也只能尽快配合傅元帅完成这个夹攻战术。别无选择。
狄道谷山关前,静王大帐内。
“哈哈哈……果然,莫佑非已经率众开往朝萝山。”静王坐在铺了雪豹皮的帅椅上,心情大好地对前来禀报的探子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冯衍真坐在静王次席,一袭青衫裹著越发消瘦的身体,目光清华璀璨,脸上罩著铁面具,看不出表情。
“如无它事,在下身体不适,告辞。”冯衍真对静王一拱手,示意左右两个兵士抬自己出去。
此次计谋,纯粹是利用了人性的卑劣丑陋面,陷莫佑非大军於死地。即使如意料中的成功,也没什麽值得高兴夸耀的。
莫佑非天纵奇才,十四岁便拜将,迎敌更是未曾有过败绩,擢升极快,向来为边关总帅傅纪坚所忌,生怕他屡次累功,终有一天会接替自己的位置。
所以佑非当初放弃陇西,拖延天朝大军进攻时间,本来是正确的战略,却因为傅纪坚的谗言,说他不能为国护领土、尽忠勇,导致他官阶反降一级。
但後来佑非於狄道谷关斩敌军左大将,悬首於关卡外。之後又以不足三万的兵力,尽灭静王五万精兵,所建功勋有目共睹,是瞒也瞒不住的。
相形之下,傅纪坚自己身为镇守边关总大帅,反而躲在佑非的後方,毫无建树作为。
看清了傅纪坚此时的心理状态,又打听到傅纪坚帐下有一个平素爱财如命、不受重用的低阶谋士,便差人悄悄与那谋士密谈,给了大笔金银,又许以荣华富贵,令此人向傅纪坚献策。而这个计策,实际上是由冯衍真所拟。
傅纪坚得到此策後,欣喜若狂,认为终於有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自然迫不及待地下令实施。
计策本身,并没有漏洞。所以,莫佑非纵然洞察力再过人,也不会料到是敌方设下的圈套,只会依照上层的吩咐行事。
这一战,赌的是牵萝军内部嫌隙,赌的是傅纪坚对佑非的嫉恨心理。
静王看著冯衍真被软轿抬著离开大帐,脸上的喜悦神色一点点凝固。他霍然起身离开帅椅,在众将领谋士惊诧的目光下,追出了大帐。
冯衍真正坐在软轿上闭目养神,却骤然感到抬轿的兵士停下了脚步。他有些惊异地睁开眼,看到静王站在自己面前,表情不知是怒是喜。
“你……哪里不舒服?”静王定定瞧了他半晌,才闷闷地吐出话来,“……是腿疾又犯了,还是感了风寒,或是脾胃不调?告诉本王,本王……”
“此事在下自会告诉军医,不劳殿下费心。”冯衍真打断他的话,对他拱拱手,目光流露出些许的不耐烦。
“……好。”静王咽了口口水,尴尬地生生吞下後面的话,却站在原地瞧著冯衍真,眼中渐渐浮现泪光,不肯离去。
静王站在那里不动,抬轿的兵士自然也不敢动。一时间,两人谁也不出声,就那样默默对峙著。
下一刻,静王忽然大步向前,伸出手臂,将冯衍真从软轿上抱了下来,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哑声道:“本王有话要问你……”
“在下当言无不尽。”冯衍真也不挣扎,只是目光如寒潭般冷冽地瞧著静王不时轻微抽搐的唇角、泪光闪烁的眸子。
他抱住自己的双臂,竟也在轻微地颤抖著。倒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摒退帐外所有卫兵後,静王抱著冯衍真进了营帐,如同对待天下最珍贵、最易碎之物般,将他放在软榻上靠著,还在他的背後笨拙地垫上了好几个软枕。
“拂霭……除了商讨军事外,你无时无刻不避著本王……你,到底想让本王怎麽样?”静王深深吸了口气,用手背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本王没有逼你,而是一直在等你……本王也没有要求你立时就接受……难道,你就一定要用那种冷淡而陌生的眼神看本王……难道,本王就连作为朋友的身份,问一下你的身体起居都不行麽?”
“在下和殿下从来就不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後更不会是。”冯衍真垂下眼帘,语调平静无波,“至於在下会留在这里,殿下也明白是为了什麽。”
听了这几句话,静王气得胸口一阵发闷,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暴跳。他蓦然冲到冯衍真面前,用力抓住那瘦削的双肩,手指开始深深地往里陷,仿若要将自己的手指与冯衍真的血肉骨头嵌在一处。
直至感觉到手下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直至听到冯衍真忍耐疼痛的闷哼,静王才如梦初醒般松了手,颓丧道:“对、对不起……本王……不是有心……”
冯衍真垂著眼帘,未置可否。他的脸被铁面具遮著,看不出表情。
“是了……你是在怀疑……经过以前那件事後,你怀疑宫廷斗争复杂难测,本王不能全心待你,不能保护你周全,对不对?”静王顿了片刻,忽然定定瞧著衍真,脸上绽开个满含希冀的笑容,“等这次平了牵萝,本王便为你交出手中兵权政权……在江南造一座大宅子……我们风花雪月、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啊?”
“为我?殿下莫不是在说笑。”冯衍真霍然睁开双眼,目光冷冽锋利,刺得静王心头一阵生疼,“纵然殿下要放弃权势江山,在下又未曾在其中得到半分好处,与在下何干?再说,在下心中,确有要共度一生的人存在,却绝非殿下。”
静王伸手撑住旁边案角,这才将摇摇欲坠的身子勉强站稳。
“殿下当初借权势,肆意凌辱在下,在下无法反抗。”冯衍真见他这等模样,却并未怜惜住口,“如今殿下借权势,将在下囚於此处,百般悉心照料,在下同样无法反抗。殿下所作所为,都非我心中所愿,又谈何为我?”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静王心中又痛又伤,手下用力,竟生生拗碎了红木案角蛟头,碎木刺入掌心,鲜血星星点点地渗了出来。半晌,他忽然仰起头,若受伤的孤狼般笑出声,“非你所愿……拂霭,你说得好……”
话音未绝,静王已经发疯般奔出营帐。
冯衍真冷冷看著静王离开,铁面具下的唇边,浮现出快意的笑容。
按照傅元帅定下的时间,莫佑非率领麾下近四万军队撤离狄道谷山关卡,後退至朝萝山山头。
因为给的期限紧迫,士兵们只携带了冬衣棉被、轻型武器和少量的水和粮草上山。
如预计中的般,当他们撤到朝萝山山头时,静王大军果然乘机迅速挺进,占领了狄道谷山关卡,将朝萝山包围。
但静王大军这一围,就是七天七夜。莫佑非望眼欲穿等待著的援军,却连影子都看不到。
“报!敌方向我军东南、西北两处高地,同时发起冲锋!”探子浑身灰尘泥土的冲进佑非大帐,嘴唇干得裂了无数条口子,一说话血珠子就从口子里往外冒。
“知道了……传令各军,死守阵地。”佑非抬起眼,幽蓝的眸子闪著困兽的光芒。只几天的时间,他的面颊便深深地凹陷下去,而一向形状完美、泛著水润色泽的唇,也同他的将士们般完全干裂,绽著条条血红口子。
佑非一向极爱惜自己仪容,如今被逼到绝境,下巴上生出了密密的青色胡茬,竟也顾不得。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朝萝山没有水源,带上山的那点水和粮食在第二天就被吃光喝完。他们面临断水断粮和敌人的猛烈攻势,已经足足有五天的时间。
“莫将军……此地不宜再守。”苏天遥站在佑非身边,模样比莫佑非好不到哪里去,“无论傅元帅是因故耽搁在路上……或是一开始就想陷将军於死地,在下认为,他不会来了。”
“你认为,我们还有机会冲出去?”莫佑非苦笑一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沿,“我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不会来,而且当初的策略是在一天内以机动能力完成对静王的夹攻,现在我们的夹攻未曾出现,静王包围圈却早已经形成,完全有能力在通往朝萝山的道路上进行堵截,他就是来了也未必就能胜这场仗……但目前除了死守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苏天遥瞧著佑非憔悴的模样,心头一阵隐隐作痛,“我们可以……投降。”
佑非霍然转过身,死死瞪住天遥,幽蓝眸中怒火迸现。
天遥在他的目光逼视中,垂下了眼帘。
佑非佑非……我何尝不知道对一个将军来说,投降敌方是莫大的耻辱?但眼前要活下去的话,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行……不过,若你宁死不降的话,我也一定会陪你到最後……我们死在一处,也没什麽不好……
想到这里,天遥抬起眼睛,毫无顾忌地望入佑非眼中。
“陪我出去走走。”佑非瞪了一阵子天遥,忽然别过眼去,转身走出大帐。
天遥怔了片刻,连忙加快脚步,跟上那红衣玄甲的挺拔修长身影。
走出帐外後,两人满眼看到的都是从前线撤下的伤兵败卒、满耳听到的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没有水和粮食,连佑非惯骑的乌云踏雪──这匹千里挑一的名马,都早被杀了放血取肉,分发给将士充饥。
军医虽在,药品和绷带却是奇稀。大部分受了伤的士兵,在得不到正常治疗和营养的情况下,只有等死一途。
佑非和天遥行走在营帐之间,看著这一幕幕人间惨景,说不上是什麽样的心情。
行走间,佑非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他侧过身去,看到的是一个被截去左臂的士兵,正满眼含泪望向自己,蠕动著干裂的唇角,神情激动已极。
“你……有何事?”佑非愣了片刻後,轻轻皱起了眉头。
“将军……请不要让他们吃掉我!”那士兵忽然朝佑非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在下不怕战死沙场!但在下怕肢体不全,回不得故土,见不得泉下祖宗!”
佑非听得此言,脚步晃了晃,几乎站不稳。幸好,一旁的天遥及时伸出手,扶住了他。
人吃人……我的军队,竟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各级军官在做什麽?!难道就默许这种事情发生不成?!
佑非紧紧握住拳头,红著眼睛望向那士兵,一字一顿的道:“谁敢吃你,带我去见!”
那士兵连忙点头,脚步踉跄地在佑非前面带路。
跟著那士兵来到一个外观普通的营帐前,佑非伸手霍然掀开帐帘。
里面围坐著七八个士兵。他们中间,生著一堆篝火。篝火之上,正吱吱作响地烤著一条人的左臂,旁边还放著一具赤裸惨白的青年尸体。
那七八个士兵看见佑非铁青著脸出现,霎时全都愣住了。那左臂被截去的士兵却早哭喊著冲了过去,拼命地踩熄了那堆篝火,将已经烤得半熟的左臂捞了出来,也顾不得烫,紧紧拥在怀里。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佑非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内却满含煞气。
“没有人……但这已经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在下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不妥之处。”那七八个士兵中,一个品阶较高的校尉上前,朝佑非拱手。
“说来听听。”佑非的手已经按在了腰畔宝剑之上,却还是决定给这个校尉以解释的机会。
“目前军中无粮无水,已经陷入绝境,我们却还想活下去。”校尉目光灼灼,竟丝毫无惧,“再说,我们所食,是截肢士兵的无用断肢和战死士兵的尸体,虽说於道德观念不容,并非真正将活人烹杀……比之将军用活生生的士兵祭祀战争,恐怕还要来得慈悲……”
“放肆!”天遥听他影射佑非,忍不住冲上前,抬手就想朝那校尉的脸上攉去,却被佑非拉住了手腕。
“你说得没错……我没有理由……让全军为了自己的愿望殉葬。”佑非定定望向那校尉,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澄澈,“不过,烦你传令,此事休要继续下去……战死的人连个全尸也得不到,太可怜了……给我两个时辰,让这场战役结束。”
说完,佑非放开天遥的手腕,蓦然转身,离开了营帐。
天遥干涩的眼中,慢慢流下泪来。
他看得分明,佑非的心,被伤得鲜血淋漓。而且这条创伤,很可能今生都不会愈合。
佑非……你很想流泪,却没办法流泪吧。没关系,我替你流泪。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佑非率众投降天朝。
傅元帅之所以没有依照当初的计划赶到朝萝山,完全是因为衍真利用了他对佑非又忌又怯的心理。
那个被买通的谋士在献策之后,又向傅元帅出了一个主意,让他缓两天再出兵,在莫佑非粮尽水绝,快要守不住阵地的情况下出现。
这样,一方面在危急关头出现,才能越发显出珍贵和好处来,让佑非心存感激;另一方面,也可以显出这场战争的胜利是由傅元帅主导,佑非不过是辅助,向朝廷邀功。
虽说当初的计策,本就是以机动力优势夹攻取胜,根本容不得拖延战机。但这计策非傅元帅所出,那谋士所提又正好搔到他痒处,于是便满心欢喜地依谋士所说行事。
而两天过去,静王的包围圈已经完成,通往朝萝山的路也被重兵把守。再想挺进,已是难上加难。
傅元帅此时也急红了眼,拼着命发起了几次冲锋。但他哪里是静王大军的对手,次次都丢盔卸甲而归。
此次策略是傅元帅所提,他延误战机,导致佑非被困于死地之事,日后军议上追究起来,他难逃干系。
他想追究那谋士的责任,但那谋士乖滑无比,早逃得不知去处。
朝萝山被围的第八天,前线传来佑非投降天朝的消息,牵萝朝野上下无不震撼,也就没有人想到追究此次战术部署错误的事情,只当佑非一开始就心存反念,于无形中也算救了傅元帅一命。
此时,静王大帐之中,将领谋士云聚,分布着两排持戈手,甲胄兵器森寒。
静王高坐在帅椅之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红衣玄甲、仪容端整的莫佑非,深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背上的箭伤,有时还会隐隐作痛。静王没有忘记,这是拜何人所赐。而令强劲的对手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在面前,无论如何是件令他感到快意的事情。
“莫将军,听说你虽降了我军,却不愿为我军效力,为何?”虽然眼前这个男人是以败军之将的姿态出现,但无论如何,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所以,静王站起身,对他拱了拱手,仍然以礼待之,“牵萝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军却可以给将军比在牵萝更高的官阶,让将军带领更多的兵马,将军需好生权衡。”
“在下身为牵萝之臣,此番虽降,却绝不会做出叛国的事情。”莫佑非的唇边泛起抹淡淡苦笑,“本来身为降将,是没有立场提要求的……但在下所带这一众降兵降将,望殿下能够体恤,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
“他们愿意留在军营,或是去牵萝或天朝境内做普通百姓,都没有问题。”静王点点头,“只是现在两国交锋,选择回到牵萝的人,还要等待时机。”
以静王的身份地位,在这么多下属面前说出的话,必是一诺千金。
佑非听完这几句话后,撩起衣摆,屈下双膝,朝静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谢殿下做此承诺,佑非感激不尽。”
佑非所带残部共有近两万人,编制不成体系,战力已失,构不成任何威胁,而且谴散起来并不算困难。
静王这么做,纯粹是顺水人情,连带着拉拢牵萝军心民心,为攻占牵萝打好基础。
当佑非站起身来后,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坐在静王左下侧、戴着一张铁面具的残腿谋士。
关于此次被围的经过,他来敌营之后,已经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大概。经过对几个高阶将领的试探,他打听到此次导致自己陷入死地的计谋,就是这名叫马行的残腿谋士所出。
看不见他的容貌……但只看那双清华璀璨、似能洞察一切的眸子,就知他必非池中物。可惜……这般人物,却不曾在牵萝出现,为我牵萝所用。
否则,眼前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却说什么都晚了。
“莫将军可还有话说?”静王见他在注意冯衍真,面上隐隐掠过丝不快。
“……没有。”佑非连忙垂下眼帘,对静王抱拳一躬。他何等聪敏的人,早明白静王的意思,“在下告退。”
静王微笑点头。四名持着森寒长戈的卫兵上前,拥着佑非离开大帐。
**********************
黛蓝色皓空之上,浮著弯惨白的月亮。夜,已过三更。
守卫森严,却布置得极尽奢华的营帐之中,莫佑非坐在案前,在橙红色的灯火下,轻轻拔出了自己的随身匕首。
细细的、仿若夏蝉震翅的颤动,随著匕首的拔出,在佑非的指尖弥漫开来。
选择投降,是因为没有理由,让所有人为了一个强加的信念殉葬……但是,失却了阵地和士兵、身在敌营的将军,又有何面目偷生下去?
很想回牵萝,尽管那里充满了斗争,也没有所谓的贤明上位者……那里,却是自己生活了近十九年的故土,有著太多太多的回忆和过去……
不过,回不去了。而且,牵萝朝中再无人有能力与静王大军相抗,只能眼睁睁看著那片土地被异族统治占领,自己的民族和文化被生生湮灭,看著牵萝的土地插上天朝的旗帜。
那个自己熟悉的牵萝,将不复存在。
不想看著这注定的一切发生,不想做这段残酷过程的见证……这里虽不是朝萝山上的死地,却已经到了最後的绝境。
佑非轻轻闭上了眼睛,右腕骤然翻转,手中的匕首闪著寒光,朝自己的脖颈抹去。
然而就在这瞬,营帐的帘子骤然被人掀开,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哗啦声响。佑非警惕的睁开眼,幽蓝眸子中映出苏天遥的倒影。
“佑非,你要做什麽?!”天遥看著这一幕,不由得又痛又惊,也顾不得身份尊卑,直接将那个在心中唤了千万遍的名字喊了出来。
他大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匕首锋刃,也顾不得手掌被割伤,狠狠夺过就扔在地上,再紧紧扣住佑非的双手,这才稍稍安心:“你要做什麽?!你怎会想到寻死?!嗯?!”
佑非被他的骤然出现,一时弄得愣住。不然以他身手,也不会让天遥轻易就夺了匕首。过了片刻,佑非方惨白著脸,别过眼去:“……那你告诉我,此番全军覆灭……我身为总将,却率军投降敌营,又有何面目活著?”
“但这一切……并非你的错。”天遥深深吸了口气,“先不说这些……我们眼前有一个可以回到牵萝的机会,你逃是不逃?”
佑非诧异地望向天遥,天遥对他露出个笑,拉著他的手走到帐外。
帐外,横七竖八躺著一片守卫尸体。归晴披著件厚大麾,牵著两匹马,站在寒风中瑟瑟地发著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想不到静王帐中,居然布有我牵萝密探……详情容後再讲。”天遥上前,抱著归晴上了马,然後自己也跨坐了上去,调转马头笑望向佑非,“守西方岗哨的卫兵也已经被全部放倒,快上马吧,否则等到天亮换岗就真的出不去了。”
“好。”佑非见此情形再不犹豫。他跨上了马背,和天遥一起纵马,朝西方绝尘而去。
牵萝国内尚有十几万精兵,此番回到牵萝重掌兵权的话,就可卷土重来。虽然狄道谷山关卡已失,但如若在牵萝城外摆阵和静王大军交锋,以佑非的能力,赢面倒有七八成。
天遥和归晴共乘一骑,和佑非并排而行。两匹马奔出西方岗哨时,佑非忽然从怀中出块白色棉帕,抛向天遥。
“……你的手,还在流血。”
天遥笑得咧开了嘴,一手握缰,一手接住了那块白色棉帕,缠在自己因夺匕首而受伤的那只手掌上:“多谢。”
棉帕上……还留有佑非的体温。
与此同时,静王的营帐中,正灯火通明。
静王坐在软榻之上,摒退了报信的探子。
如计划中的般,莫佑非已经在通往牵萝国的路上……放他离开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
毕竟,像他这种人材,百年难遇。
莫佑非,怨只怨你生在牵萝,又不能为我所用……虽然可惜……
在灯火的映照下,静王轻轻眯起黑色的眸子,目光深邃如渊。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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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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