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间花前老 第四章

  佑非和天遥带着归晴,不饮不食,足足策马狂奔了两天两夜,终于赶到了牵萝境内。他们抵达牵萝王城后,那两匹健马居然累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静王已夺下狄道谷关,战事迫在眉睫,必须立即调动布置兵马。三人心急如焚地赶往城内,却在城门处被守卫拦下,说是此刻全城下了戒严令,没有通关令牌的人一律不许出入。
  佑非向他们报了自己身份,那几个守卫才有些犹豫,说让佑非他们稍等片刻,他们需要向上级请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佑非、天遥和归晴站在白石所砌的城墙前,焦急地等待着。
  天遥看归晴裹着件厚大麾,却还在瑟瑟发抖,不禁一阵怜惜,将他扯在怀里,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别着急……一会儿到了城里,马上就给你找大夫。”
  归晴缩在天遥的怀中,大睁着无神的眼睛点头,上下牙关一直撞击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
  他身子本就单薄,两天天夜不饮不食,又一路劳顿,半路上就发起了高烧。
  过了一阵子,东方的天际已经微明。淡薄的暮色中,一队铠甲森寒的士兵,终于出现在城门口。
  “父亲?”当天遥看清那为首的文官时,不由得诧异出声。
  “前玄武将军莫佑非,通敌叛国,其九族一千二百六十九口已经伏诛。”苏侍郎望向佑非的目光露出些不忍,说话间却没有任何犹豫,“与本官拿下!”
  佑非的身子晃了晃,幽蓝眸中霎时神采尽失。
  这次回来,本就准备好了向牵萝王解释一切并请罪。但没想到,回来所面对的,竟是九族尽灭……
  “为何会这样……是谁这么轻易就定了我的罪、灭了我的九族?!”佑非垂下眼帘片刻后,慢慢抬起头,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他如负伤的兽般蓦然抽出腰中佩剑,朝眼前那带来噩耗的苏侍郎刺去。
  父亲、母亲、小妹……那些他至亲至爱的人,全部都被残忍地推上了刑场。从此以后,天人永隔。
  他几乎能够闻到他们死亡时的血腥气味,能够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冤屈惨叫。他没有办法冷静,也没有办法再顾及什么。
  “佑非,住手!”与此同时,天遥也抽出了腰间佩剑,挡在了苏侍郎面前,堪堪拦下佑非这一击,目光复杂地望向他,“不要伤我父亲……”
  佑非见此情形,不由得又呆了呆。就在他片刻失神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剑从他身后袭来,穿透了他的胸膛。
  天遥站在佑非的对面,骤然被他的鲜血喷了满脸。
  “佑非!佑非!!”天遥又是惊惶又是害怕,心痛欲裂。他伸出手,刚想扶住缓缓向尘埃中倒下的佑非,却感到后脑处传来沉重一击。
  接着,就是满眼黑暗。
  “放心,我没往要害刺,死不了的。”偷袭的锦衣男子上前,让一众士兵将倒在地上的佑非绑了,然后抓住佑非背上的剑柄,缓缓将那柄带血的剑抽了出来,顺手在佑非的伤处撒了一大把药粉。
  很显然是上等的金创药,伤处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但那药粉有很强的刺激性,痛得佑非不住痉挛,却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
  “现在不是取他性命的时候。他应该死在刑场,而不是这里。”城墙的阴影内,一个人缓缓走出,站在佑非面前。
  “傅、纪、坚!”佑非被强迫以跪姿摁在地上,恨恨地望向那人,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迸出那人的名字。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这人,乘牵萝王震怒的时候进了谗言,灭了佑非九族。断去佑非后路,也断去牵萝王反悔、再重用佑非的机会。
  毕竟,没有一个上位者,会将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留在身边重用。
  而傅纪坚忌怕的,是佑非再握兵权后,朝萝山一役责任追究。将所有罪过和注意力推在佑非身上,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选择。
  佑非的面前,只有一条死路。是傅纪坚的意思,也是牵萝王的意思。
  但傅纪坚此人虽毒辣,却不可能有这样的深沉心机。
  是谁这样做?是谁用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将自己逼到绝路?谁又会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苏侍郎,令郎协助我们捉拿到朝廷要犯,立下大功。”傅纪坚满脸堆笑,对着苏侍郎一抱拳,“先带他回去休息吧,本帅即日就会将此事禀报朝廷,为令郎请功。”
  “不、不敢当……”寒冷的天气里,苏侍郎的额头上竟冒出了层细细汗珠。
  这样做,的确是不仁不义、违背良心……但若不如此,天遥就会做为和佑非同样的重犯被缉杀。
  侍郎的官衔之下,他只是个平凡的父亲。他不过,想保住自己的孩子罢了。
  “别担心,我们要捉拿惩办的,只有莫佑非一个人而已。”傅纪坚看到苏侍郎这番窘态,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归晴站在远处,看着昏倒的天遥被扶起身子,看着佑非被捆绑着带走,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沿着通红脸颊往下流淌。
  身如火焚,心痛如刀绞,却不能喊出半分胸中痛楚。他的嘴早被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
  他也知道,捂住他嘴的那名士兵,是在救他的命。
  佑非被关入天牢之后,牵萝王的旨意很快下达——前玄武将军莫佑非,通敌叛国,两日后押赴刑场,凌迟处死。
  苏天遥则因为缉拿逆贼有功,官升两级,拜羽林中郎将。
  以黄金象牙为主体装饰的大殿之上,苏侍郎看着天遥从牵萝王手中取了将印,不由得眼角湿润。
  原以为天遥醒来后,必会闹得要死要活。没想到,他却是异常冷静。不仅待人接物全无异常,甚至还接受了牵萝王的封赏。
  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希望……却为何,心中总有些隐隐作痛和不安呢?
  “圣上,臣有一事相求。”
  天遥收了将印后,屈了双膝,朝牵萝王跪下。
  “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高高在上、身着五龙黑锦王袍的六旬男子一脸慈悲和蔼。
  “那莫佑非虽通敌叛国,罪不可赦……但与臣尚有私交。”天遥低着头,用尽全力才掩饰住胸中剧痛和激愤,“王法之外尚容情,臣想最后见他一面,以作故人饯别。”
  “哈哈哈……苏将军果然是性情中人,此事朕允了。”牵萝王仰头哈哈一笑。
  “谢陛下隆恩。”天遥面朝牵萝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苏侍郎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霎时大乱,这件事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中。
  天遥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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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见佑非的事得到牵萝王亲允,却因为傅元帅的百般拖延,天遥直到临刑前的最后一夜才得以进入关押佑非的天牢。
  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个刑询室。
  屋梁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巨大的铁勾,铁勾上面吊着条血迹斑斑的绳子。四面的青石墙上,挂满了种种奇形怪状的拷问用具。屋角,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旁边放着几块不同形状大小的烙铁。
  天遥刚踏进这间牢房,一股浓重的冰冷潮湿气混着血腥气便迎面扑来。
  佑非被铁链穿了锁骨,盖着条肮脏不堪、散发着恶臭的薄布单,垂着头靠墙角斜斜坐着。额前垂下的长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出此时的表情。
  天遥擦去自己眼角溢出的泪水,一步步向他靠近。走到佑非面前后,他蹲了下来,轻轻唤着:“佑非、佑非……”
  佑非抬起头。当他看清眼前人是天遥后,原本空洞的眼中慢慢透出浓重哀伤:“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的……佑非……明天,我会去劫法场。”天遥伸出手,揽住了佑非的肩膀,不顾布单肮脏,将他整个儿搂在怀中,在他耳边低语。
  佑非任他搂着,不言不语。
  天遥忽然觉得不对。怀中的佑非,竟似一团死物,任他牵来抱去,没有半点动作和挣扎,不由大骇:“佑非……你……”
  他慌慌张张地拉开那条肮脏布单。那之下,佑非的身体未着寸缕。
  虽然知道佑非落在傅纪坚的手中,必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但佑非毕竟是不久将处极刑的人,他万万没想到,佑非竟被如此残害。
  手筋和脚筋全被挑断,胸口被烙铁烫成皮焦肉烂的一片……而他那双原本笔直修长的腿,正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满是凄红浊白相间的污物。
  天遥轻轻捧起佑非的双手。那上面的指甲已经全被生生拔出,只留下十个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的深坑。
  此刻,天遥只觉得胸中郁闷痛楚难当,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面颊淌落下来,落在佑非的手背上。
  “嘿,大男人哭什么哭……傅纪坚逼我供认通敌,我没认。”佑非看着天遥,轻轻扬起唇角,“纵然明天他们将我剐了……我也还是不服的……”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做,不会!”天遥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内血丝遍布。
  “天遥,我明白你的心……不过,你趁早打消劫法场这个念头。”佑非别过眼去,不看天遥,声音黯哑低沉,“……若不成功,你会死,你的父母九族也会陪着你一起死……若成功,也不过是救得我这个废人出去……而你的父母九族呢?天威震怒下,你可救得了他们?”
  “你放心……我会毁了这张脸再去救你。”天遥听他这么说,慢慢笑了,颤抖着手抚上佑非的面颊,“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有人认出我来……我不会连累任何人。佑非……你这么为我着想……我、我很高兴。”
  “苏天遥,少在那里自以为是,你给我滚!”佑非愣了片刻,忽然翻脸,幽蓝眸中闪出凛凛光华,“谁又要你救?!”
  天遥居然要为自己毁容搏命……他那个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此事极难成功不说,纵然成功了,两人也只能落得个被通缉追杀、四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场。
  他不能毁了天遥一生。
  况且……他有纵然失去性命,也不能丢掉的东西。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你也清楚,我平素最重的是什么。”佑非喘了几口气,看了看有些愕然的天遥,明白自己刚才所讲没什么说服力,口气渐渐缓和下来,“我此次若是逃走,就注定是畏罪潜逃,千秋万代背着叛国骂名……我不能逃。”
  天遥定定望着佑非,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半晌,他才确定佑非是认真的。
  不是不知道,佑非向来是极顾惜名声身份的人。
  但你说你明白我的心……你真的明白吗?
  “……与其让你被凌迟处死,我真的很想很想,现在就亲手杀了你……”天遥伸出覆盖着薄茧的双手,慢慢扣住了佑非的脖颈,面容痛苦得扭曲,“但那样做……你又会被说成畏罪自杀,对不对?”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所以,只能什么都不做,成全你的愿望……佑非,你好残忍。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我喜欢你,从十四岁见到你时,一直到现在……我努力上进,无非是想站在你身边,成为你不可或缺的人……”
  天遥的手沿着佑非的脖颈往上爬,用指头细细揩去他脸颊上和唇边的血污。
  “我也知道……你待我,未必就像我待你的心……我也从未奢望过什么,只想把这份情意好好藏在心底……看你成婚,看你生子,看你老去……我永远是你忠心不二的副将,你永远是我的将军……我要的,只是这样的一生而已。”
  佑非惊诧地望着天遥,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牢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天遥的低低抽泣声,在阴暗的空间中弥漫。
  “抱歉……天遥。”过了半晌,佑非才艰涩地开口,“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怀着这种违背天理伦常的念头。”
  天遥骤然抬头,神情狼狈不堪地望向佑非,满脸泪水。
  苏天遥,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答案了,对不对?
  佑非容貌俊美非常,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男人觊觎。但那些人无论是以情动之,还是以势逼之,最终都闹得没收场。
  一开始就知道,佑非……根本就不会喜欢男人。
  心口疼痛得抽搐……但错的人是自己。是喜欢上他、向他表白,然后自取其辱的自己。
  “天遥,一个国家的覆灭,注定要有人用生命殉葬和见证。”佑非见他一个大男人哭得一塌糊涂,又神情狼狈,也心中不忍,“我不想将来的史书所载,牵萝只有昏庸的君主、无能的元帅和通敌叛逃的将军……在我成为玄武将军的那刻起,就对牵萝负上了不可逃避的责任,这里已经是我的尽头……但你不一样,你还有将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会找到和你两情相悦的人,相信我。”
  天遥从胸腔内发出沉闷的呜咽,拼命地摇着头。
  不会有那个人了……佑非,你已经耗尽了我一生的感情。
  是的……没有了佑非的牵萝军,必定不是静王大军的对手。国家的覆灭,迫在眉睫。
  那些事情……其实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
  依静王的行事作风,灭了牵萝王族后,对其下官员和百姓只会安抚。自己和佑非,大可以安稳过完一生。
  自己上前线杀敌建功,完全是为了跟随佑非的愿望。
  但那些事情……对佑非来说很重要。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与其活着眼睁睁看牵萝覆灭,接受敌人恩惠,不如在国家沦陷前死去。
  如果让佑非这样的人,在敌国的统治下,背负着叛名偷生……只会锐气消磨、生不如死……那样的佑非,可还是自己爱慕的佑非?
  有的人生来,只为一个使命,一份责任。
  “来世……佑非,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声音哽咽,胸中郁结难消。
  今生已证,只能求来世。知你精魂何往,我好去追。
  “来世……”佑非的声音透出些许迷茫,幽蓝眸中却欣欣向往,“愿生在清平世界,做一无忧闲人,酒间花前老。”
  天遥点点头,止了泪。他轻轻放开佑非,仍然让佑非以原来的姿势靠墙坐好,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衣,披在佑非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天遥,别做傻事。”佑非看他神情忽然坚决,一股强烈不安袭上心头。
  “你有你的愿望……我也有我的愿望……你不放弃,自然也不能阻止我放弃。”天遥擦去脸上泪痕,看着他淡淡一笑,“我不会放过……将你逼到这种地步的人。”
  “……苏天遥!!!”佑非大喊出声,目眦欲裂。
  天遥退后几步,深深地望着他,像要将他的模样烙在心底。
  最终,转身离去。
  利用牵萝内部的矛盾和斗争,先将佑非困于死地、逼他投降,接着故意放他回牵萝,最后让他效忠的牵萝王朝判他死刑……好一个杀人不污手的连环计。
  这计策的最终祸首,是天朝军营中,那青衫铁面的残腿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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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时三刻,冬初的阳光稀而淡薄,带着冰冷气息笼在刑场。
  这时被杀的人,传说中有阳气压伏,不会化为厉鬼寻仇索命。
  佑非全身赤裸地被绑在刑台正中,背靠着一根粗大木柱,周围观望者人山人海。旁边,粗壮的行刑师手拿一片薄薄利刃,狠狠往那凶器上喷了口烧酒。
  三百五十七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对行刑者,也是个考验。
  天遥站人潮中,眼睛红肿,神情冷凝,一身素缟白衣。
  周围,骂声不绝。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痛恨。
  佑非的血肉一片片抛向人群,很快被人踩得稀烂,混入泥土尘埃。
  佑非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人用铁镐利器砸碎,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
  到了傍晚,只剩下一颗眼眸半睁的头颅。
  迎着夕阳斜照,行刑师将它高高抛了出去。
  天遥伸手,稳稳地将它接入怀中,转身离开。
  本来还是以常速行走的,忽然就越跑越快,胸口的血腥气一直往喉咙处涌着。尽管天遥紧紧地咬着牙关,鲜血还是不停地从唇缝中溢出流下。
  牵萝王城建于平地之上,但两面都由山地包围。天遥发了疯般地狂奔着,竟奔出了牵萝王城,来到郊野的一座小山峦上。
  “啊啊啊啊啊啊!!!!……”
  迎着昏黄暮色,天遥抱着佑非的头颅,仰天大喊,声音又是凄厉,又是苍凉。
  胸前白色衣襟,被鲜血染得斑斑驳驳。不知是佑非的血,还是他咳出的血。眼中流下的不再是透明的泪水,而是鲜红血泪。
  大喊过后,天遥忽然又垂下头,发了狂般吻着手中的那颗头颅。
  从眉稍眼角,到每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
  最后,用温热的唇舌撬开不会反抗的牙关,与那冰冷唇舌疯狂抵死纠缠。
  “苏……大哥……”
  哽咽的、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在天遥耳边响起。天遥慢慢回头,看到的是已经哭成泪人,正一下下抽泣的归晴。
  “你来这里做什么?”天遥脸上挂着鲜红血泪,目光呆滞,“我……不是给了你银子,让你好好讨生活去吗?”
  “归晴知道苏大哥要离开牵萝……我想留在你身边……”归晴望着他,抽泣得越发厉害。
  当日琴音剑舞的三人,如今一个身死,一个心碎。
  他不是受恩惠不图报的人。虽然前尘往事皆不记得了,他却记得是天遥带他走出囚林,是佑非事事处处哄着他,擦去他的泪水。
  天遥见他目光坚决,坐下拥着佑非头颅,一言不发。
  归晴站在他身旁,直至夕阳西下、星斗满天。
  “你说,这个地方……佑非可会喜欢?”过了良久,天遥才如梦呓般开口。
  “是。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牵萝王城。”归晴流着泪回答。
  天遥点点头,将佑非头颅用衣襟兜了,俯下身子,开始在地上用双手慢慢挖土。
  这片地土质坚硬。很快,天遥的双手便指甲绽裂,鲜血淋漓,但他仿若无知无觉。
  归晴不声不响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和他一起在地上挖着。
  两个时辰后,一个石砌陵墓在满天星斗之下的山峦上出现。
  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王城……
  佑非,你会喜欢。
  是夜,苏侍郎府中忽起大火,幸而一家老小、佣仆杂役大都无恙。
  只有新封了羽林中郎将的苏天遥,和他从军中带来的贴身小厮未曾逃出。天遥年方弱冠,又前途无量,如今早逝,众人无不为之扼腕。白发人送黑发人,苏侍郎更是悲痛欲绝。
  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牵萝王为了招揽人材,正好拿苏天遥的死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允以风光大葬。
  红青杠木的棺材外面镶了层薄薄黄金,四角各坠一明珠,盛放在漆成深黑的描金车辇之上。上方悬挂着以孔雀羽翎混了金线、织成的美仑美焕华盖。
  送葬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如同蜿蜒而行的素色蛟龙。
  初冬冷冽的空气中,漫天飞舞着白花花的纸钱。
  郊野的山峦之上,有身形一高大一瘦小的两人,身披黑色斗篷,牵着匹健马,面朝王城,将这幕尽收眼底。
  “父亲……孩儿不忠不孝,上不能为国尽忠勇,下不能侍父母终老……从今往后,父亲只当没有生养过孩儿吧。”
  那高大的身影面朝王城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苏大哥……”瘦小的身影上前,声音哽咽地将他扶起。
  “归晴,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世上,再没有苏天遥这个人。”黑色斗篷滑下,露出张刚毅英武,却笼着淡淡哀愁的面容。
  “……是。”归晴擦了擦腮边落下的泪水,“仇……仇心。”
  “这世上……从今后只有仇心。”仇心转过身,用残破、满是擦伤划痕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座石砌的无碑陵墓,如抚摸情人的发丝,声音忽然温柔悱恻,“佑非……我此番前去,如果有命回来,便在此间结庐,永生与你相守,再也不分开……”
  话音甫落,仇心已经拔出佩剑,重重朝面前的一块厚重青石板插下。
  剑是普通的精钢剑,但仇心功力非同小可。顷刻间,只见剑身半没入石面,以极高的频率颤动着,透出龙吟般的声响。
  “所以……佑非,如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
  将一块白色棉帕系在剑柄之上后,仇心转过身,和归晴一起跨马绝尘而去。
  牵萝王和傅纪坚,在城破之后,必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国事天下事,此刻已经与他无干,所以他不会阻止,甚至有些期待。
  但那将佑非逼入绝境的人……他不会放过。
  荒凉的山野之中一片寂廖,只有那柄剑仍然耀着寒光,在石砌陵墓前微微地颤着,隐隐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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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佑非被处死后半月,静王大军势如破竹,攻陷了牵萝王城。
  牵萝年迈的君主跪在丹樨,颤微微地向静王交出君王印玺和手中权力,向百姓宣布退位,只求保得皇族平安。
  为了平定人心,静王不会杀他,至少现在不会。但他会带牵萝王和其皇族成员回许昌,到那时,或病逝或老死,都随静王意思而定。
  牵萝本就富庶,皇族间又享乐成风,其宫殿住所之奢华富丽,实在是穷究人类的想像,尤如仙境。
  静王虽早闻得牵萝王宫奢华,然此刻步入,只见雕梁画栋、镶珠砌玉,事事物物无不精巧至极,也不由得感叹不已。他着人将其中最华美、平素作为牵萝王寝宫的碎金殿收拾了,让衍真住了进去,他自己反而住在次一等的云锦殿。
  这天,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雪势不大,也没有起风,细细纷纷如洒盐,从天降落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间,只添景致。
  碎金殿的后院是一个大园子,修筑得曲折蜿蜒,布置奇巧,所有楼台亭阁、花坛水榭,都由白色玉石砌成。其间有假山飞瀑,有各类四季不败的奇花异草,更有各类放养的珍禽异兽。
  衍真坐在由白玉砌成、浮凸着玄武圣兽的雕栏旁,手中捧着暖炉,身下垫着软垫。他铁面具下的唇边泛着抹浅笑,看翠绿和雪白的掩映间,放养的孔雀仙鹤、白猿紫鹿来来往往,自顾自的悠闲。
  虽说自己的心中充满了黯淡和阴暗……但能够看看这些生气勃勃而单纯的生命,真好。
  “先生,多穿些,小心着了凉。”
  一件灰驼毛大麾随着一个熟悉声音,披在了他的背上。他惊诧回头,看到张妍丽素颜正朝自己微微笑着。
  机、机心……她怎么穿了男装,还出现在自己面前?
  四顾了一下,旁边站着几个守卫。无论如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有些倦了,你扶我回去休息。”衍真尽量镇静着开口。
  “是。”机心扶起衍真的身子,将他放在旁边带轮子的木椅上,心头不禁又酸又疼。
  一个大男人,身子怎就轻忽成这般?那该死的静王,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远处侍卫一声长喊:“静王驾到!”
  听到这声喊,衍真的肩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沉声对机心道:“你先回房等我。”
  机心剔透心肝的人,当下再不迟疑,快步朝衍真卧房走去。当机心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时,静王也正好来到衍真身边。
  “拂霭,今日要为莫佑非筑衣冠冢,斩傅纪坚,你可愿陪本王同去?”
  静王撩起衣襟下摆,坐在衍真对面,眼神温和中透出隐隐伤痛。
  虽然由一袭宽大的青衫遮住,但他非常清楚,那青衫下的身子,瘦弱到了什么程度。
  问尽良医,想尽办法……却还是不能令他停止衰弱。
  虽然目前他除了身子虚,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不过情况持续下去,终有一天,这种衰弱会要了他的命。
  但不能放手……真的不能放手。哪怕是暂时在这种平和假像中相处,也好。
  “在下不去了。”衍真别过眼,不想与他温柔探视的目光相对。
  在佑非死去后,这一串连环计其实并没有结束。为他平反昭雪,才是最后。
  牵萝王听信谗言误杀良将,由敌方翻案昭雪,多么讽刺的事情。由此,一方面可以大大打击民众对牵萝王室的印象,一方面可以让静王军留下惜贤美名。
  其中真实,当然是由得编造。没有人,能看出这是攻陷牵萝的计策。
  “好。”静王站起身,眼角忽然潮湿,“你……好好保重身体。”
  衍真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静王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他半晌,才转身离去。
  他离去的背影,竟充满了萧瑟和寂廖。
  “机心,你怎么来了?”衍真待静王走后,立即以小睡为名支开侍卫,摇着木轮椅进入卧房,“归晴他……可好?”
  “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此事。”机心焦急上前,纤纤十指下意识地绞着衣摆,讲出归晴在他走后,随之从军的事情。
  归晴从军后,机心便暂住在程怡平府中。由于天水城保持着与静王军中补给运输的关系,她经常能从程怡平那里得知归晴的近况。
  虽然军中条件环境艰苦,但归晴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应该和别人一样承担下去。况且,这对于想守在衍真身边他来说,也未尝不是种人生磨砺和锻炼。
  直到从前线补给回来的人,只说归晴升迁到正式军中,再说不清他的消息下落,机心才着了急。
  以往的归晴,就如同机心手中放飞的风筝,再远也有根线连着,一切情况都在掌握中。如今骤然失去音讯,让她怎不担忧。
  再说,归晴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平素在军中表现只能称得上勉强合格而已,她实在想不出归晴升迁的理由。
  程怡平只是天水知府,怎样也没办法得知静王军中的人员调配情况。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人,只有衍真。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口舌,才让程大知府允她女扮男装,混入军中。
  但程怡平能做的,也只到这一步。混入军中后,机心又不知使了多少心思手段,才能以新进小厮的身份到得衍真身旁。
  “……先生……若不是你将归晴调至安全之所,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机心将嘴唇咬得一片惨白,垂下眼帘,泪水从眼眶内扑簌簌掉落,“我不敢想像……静王会对归晴做出什么事来……”
  衍真听完这番话,挺着身子动也不动过了半晌,泪水缓缓在铁面具内滑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此时一片空白,胸口却痛如刀绞。
  归晴,你怎么这般傻……如果你真的有事,我、我该如何是好?
  我如今做的种种,无非是为了让你自由无碍……如果你不在了的话……
  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一股浓重腥甜直往嗓子上涌去。
  “先生、先生!”机心见他身子萧瑟不胜,自悔出言无度,连忙上前扶住了他,“我也只是猜测……归晴未必就在静王那里……纵使在,静王也未必就拿他怎样了。”
  此刻绝不是自乱方寸、胡乱猜度的时候。衍真生生咽下喉间腥甜,尽量保持语调平静:“我知道……他一定没事的。”
  归晴升迁的这件事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若静王存心要他死,恐怕他早就没了命;若静王仁念尚存,只是将他囚禁,也没有理由在两个月后的现在杀他。
  所以,这件事急并没有用,循序渐进才是最好的方法。
  “机心,你尽快销了军籍,回天水城去。静王毕竟见过你,肯定对你有印象……此事,就交给我来解决。”衍真胸中波澜起伏,外表却已经恢复了理智平静,“还有,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恐遭人猜疑。”
  “是。”机心亲眼见过衍真的谋略能力,如今听他承诺,原先惶恐不安的心已经定下大半。心知此处确实不宜久留,于是低声道,“那么……就此别过。”
  衍真轻轻地叹了口气,摇着木椅送机心走出卧房大门,看着她纤瘦背影消失在细雪中。
  归晴……你要无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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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莫佑非的衣冠冢前斩了傅纪坚,又亲自吊唁、念了祭文后,静王踏上了回王宫的路。
  车辇行至中途,静王忽然听到有丝竹管弦之乐隐隐传来。而此时牵萝初平,民心未定,怎样也不会有人歌舞升平。
  于是下令停了驾,叫过身旁随从前去相询。
  过了片刻,随从领着几十个穿着彩衣的胡人过来,急急向静王叩首。
  原来西方有异族,名化琉。化琉族无地无产,只靠着四处漂泊卖艺、占卜杂耍为生。如今化琉族中有一支艺队经过牵萝,闻得牵萝换了新主,想着必然要大肆庆贺,便在这几日操练,等着向新主献技。
  那几十个胡人,发色和眸色皆与中原人不同。而他们无论男女,容貌更是绝色殊艳。有几个胆大、相貌顶尖的胡人少女,甚至抬起头,朝静王飞起了媚眼。
  “他们在此操练,是你安排的吧。”静王微微侧过身,望向身旁随从,声调带上几分慵懒。
  “小人……不过是看殿下和军士们征战劳累,而如今我军已平牵萝,为殿下和军士们找点乐子罢了。”随从俯下身子深深一躬,透出几分得意。
  静王轻轻眯起了眼睛。
  本来……牵萝人心未定,不太适合这样做。但是,看这些人的样貌之美,稀世罕见,即使是拂霭,也会动心吧……毕竟,拂霭也是个正常男人……如果这样做可以令他忘记从前、令他停止衰弱……
  心尖蓦然抽痛不止。
  “两日后,令他们于王宫正殿献艺,本王将与众将同赏。”静王忍着心痛,从怀中掏出块金锞扔给随从,“起驾回宫!”
  随从接过金锞,欢喜不尽地连连谢恩。但心中,隐隐觉得古怪。
  这件事,应该是做对了吧……却为何王爷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语调中也听不出半点高兴?
  入夜时分,下了整日的细雪终于停了。郊野大地,白成一片剔透晶莹。
  化琉族艺队憩息在牵萝城外的郊野,支着帐篷,燃着篝火,正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成一片。
  再过两日,牵萝新主就会召他们进宫献艺。到时重重打赏自不必说,而且他们久慕中原文化,却因为牵萝的关系不得而入,这也很可能代表着化琉族从此在天朝自由畅行无阻。
  艺队的少女们,却又怀了另一层心思。
  化琉人种容貌身材、发色眸色殊于别族,无论男女皆皮肤洁白,骨骼优美修长,五官如巧匠精雕细琢而出。虽然他们因为四处漂泊和生活习惯的原因,一过中年就会肤糙发枯、颜色尽失,但处于青春年华的男女,个个丽质天成、美艳不可方物,瞧上去就如同画中人般。
  如若此次献艺,被某位将帅甚至新王看中,就此告别漂泊生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无异于一步登天。这也断非妄想,对化琉族而言,此类例子应该说有不少。
  牵萝已故的玄武将军莫佑非,眸子呈幽蓝色,容貌稀世俊美,正因为其祖母来自化琉一族,并且在族中也是罕见的美人。
  正当化琉族艺队围着篝火,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们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夜色中,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共乘一黄骠马,踏着薄雪朝火光的方向而来。
  待到两人骑着马行至篝火旁,便翻身下马,各自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
  那两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皆是全身青衣,却因为脸上用油彩描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看不清容貌如何。
  形容瘦小的那个抱着琴,一撩衣摆就在篝火旁坐了,将琴摆放在双膝上,也不多说什么,开始弹奏。
  甫一挑弦,便是穿云裂石、银瓶乍破。周围的人全部停止喧闹,静静地看那高大、脸上描着青铜色花纹的男子缓缓抽出腰中雪亮佩剑。
  这一曲,奏的是《广陵散》。
  广陵散是根据一个复仇身死的故事谱成,曲调慷慨激昂,气势宏伟,体现出为酬知己,纵然绝命也再不回头的信念。
  与此同时,高大男子骤然挥剑起舞。他身手矫健,一时若翩然归鸿,一时若临渊蛟龙,一时若梨花纷坠。篝火映着他手中佩剑,随着舞动,耀出片片橙银相间的光芒,令人神之与夺。
  也不知什么时候,艺队中忽然有人带头击节高唱起《古离别》,此唱词萧瑟中满含不屈,与琴音剑舞交相呼应——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载鸣残月没,征马重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
  一曲终了,余音尚袅袅,琴音、剑舞、唱和在同时停住,众人皆快意大笑,早为那两个陌生人端上美酒肉食,嘘寒问暖。
  化琉族往往一生漂泊,推己及人,对待流浪在外的人非常友善宽容,好客成风,且不问出处。如今这两人在旷野中夜奔而来,显见是无处可去,又当众献技,自然以贵客之礼相待。
  “在下仇心,于故乡结下仇家,现与义弟归晴亡命在外,身无长物,日日风餐露宿,无处可归。”高大男子接过化琉族少女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周围团团作揖,“诸位适才也看到了,我义弟精通音律,在下粗疏会些剑舞,希望能留在贵处献艺栖身……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下艺队首领耀华,阁下剑术舞艺皆属精湛上乘,谈何粗疏,真真过谦。”艺队中一名中年女子站起身来,轻轻浅浅地一笑。
  虽然她步入中年,同留在化琉族的中年女子一般,美艳风华已失,但举手投足间的精致、眉稍眼角不经意的风情,仍然足以令人侧目。
  “我们将于两日后于牵萝新主前献艺,阁下能在此时加入,是我艺队幸事。”耀华拿起旁边盛满酒液的酒碗,临空一举,“为仇心的加入,今夜无醉不欢!”
  仇心望了望身旁的归晴,露齿璨然一笑,将手中酒碗再度斟满,一饮而尽。
  好烈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烧得人从胃到嗓子一片隐隐灼疼……如果佑非在这里的话,必定会很高兴……那家伙,到了最后,也不知道他酒量的底线在哪里呢……
  “嘻嘻,仇心,我们化琉的酒是出了名的烈,化琉人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好……你慢点喝没关系。”
  化琉族艺队向来以首领为尊,如今首领既然接受了仇心,大家也不再只把他当客人看。
  一位化琉少女掏出块织帕上前,笑着擦去了仇心眼角流下的泪水。
  “呵呵呵……”围着篝火的艺队众人,个个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见此情形发出一串善意笑声。
  “可能……我是喝得急了点……”仇心也笑,泪眼模糊地笑。
  归晴拿着块烤肉坐在一旁,却没有笑,只是眼神澄澈地默默望向仇心。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为何,还要如此悲伤……这种彻骨伤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而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与悸动,又是什么呢?
  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着,周围的人们在兴致勃勃地大声笑闹歌唱……杯盏交错声,劝酒调笑声混成一片……
  除此之外,万籁俱静。
  两日后的傍晚,静王于牵萝王宫正殿大宴群臣。
  近乎透明的淡紫色鲛纱拢在盘着金龙的朱红色柱子上,天花板以黛蓝为底,用夜明珠按日月星辰排列,而且内有机关可以使其按天象轮转,夜间纵使不用灯火也能令正殿亮如白昼。
  至于案椅用具,更是无一不精巧华贵。
  众将领谋士见此富丽堂皇,无不在心中暗叹——牵萝如能将这份机巧心思用于正途,断不至如此轻易覆灭。
  静王坐在五龙盘绕的金黄色王座之上,冯衍真就坐在他左手次席,脸上仍然如往常般戴着铁面具。
  众人按官阶尊卑就座之后,就见几个侍从引了化琉艺队进场,开始献技。
  化琉族歌舞与中原相比,少了精致宛转、颂场清平,却以服饰姿态魅惑,与观看者的交流,以及自然情感见长。再加上其中歌者舞者皆为罕见美貌的青年男女,感官上确确实实是种享受。
  尽管在座的人大都看得目不暇给,静王的心思却不在这上,目光时时瞟向左手侧的冯衍真。
  他脸上的冰冷铁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而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歌舞表演的,却冷冽而清华璀璨,瞧不出半丝动心。
  望着这样的衍真,静王虽然稍许失望,却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声色歌舞纵情,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酒至半旬。
  这时,只见两名脸描彩色花纹的红衣男子,长发以金冠高束,身挂异样璎珞,一瘦小一高大,一抱琴一持剑,走入场中。
  衍真坐在席间,看着那瘦小身影架起琴案,拨弄七弦,竟渐渐握不住酒盏,将清冽酒液全部泼洒在衣袖上。
  虽然他脸上描了彩色花纹,装束和从前大不相同……可能别人无法辩认,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他分明是归晴!
  且不说那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烙入心尖的举止身形,单单那手琴曲,就是自己平日里听惯了的……归晴为何会在此时此处出现?难道机心和自己猜测的不对……而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个局面……
  归晴跪坐在琴案前,指下行云流水的同时,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恍惚迷惑——
  似乎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在与这里相类似的地方当众操琴献艺……
  ……那时……自己想看一眼那权势熏天的王者容貌,好去和教坊中姐妹小倌们炫耀……后来、后来……
  像是在印证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象般,归晴抬起了头,朝静王的方向望去,却和静王左席一对满含着温柔急切的眸子对上。
  ……是了,当初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泪水,慢慢沿着归晴的脸颊淌落,将他脸上的彩色花纹洗出两道蜿蜒。
  ……让自己揪心挂念的人,让自己愿以一生相守待老的人……原来,近在眼前……拂霭……
  对了,苏大哥此番是为莫将军报仇而来……他要刺杀的人……
  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却又急又痛,抚琴指法不知不觉中失去轻重。一根琴弦骤然从中间断裂,发出铮然哀鸣的同时,割伤了归晴的手指。
  原本仇心想等琴音和剑舞都达到最繁复处,令人眼花缭乱时出手,却没料到归晴的琴弦竟会忽然于中途断裂。
  如若此时再不出手,可能今生都再难有机会。
  随着琴弦铮然断裂,仇心怒吼一声,猱身上前,只见一道银光锐芒直指上席静王所在。
  按照天朝礼法,宴席之上,文武官员及侍从不得持佩兵刃,这幕又事发突然。所以当仇心骤然提剑上前时,大家皆慌乱成一团,只有离得近的几个侍从及时冲上去,以肉身护在静王身前。
  但仇心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一开始,他就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杀不了静王……但佑非的这笔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人背负。
  见那道银色寒光方向忽然转变,直指衍真而去,归晴霎时变了脸色。
  “……不要、不要伤害拂霭!!!”归晴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想冲出去阻止这一切。但他长长的大红色衣摆带翻了琴案线香,然后重重被地上的琴绊倒在地。
  仇心听见归晴骤然惊叫,竟是喊那铁面谋士为拂霭。他来不及想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手中宝剑的刺出就犹豫了片刻。
  满室寂静,只听得哧的一声利器入肉声。仇心手中半截剑身,已经没入衍真左肩。
  鲜血沿着如秋水寒波般的剑身慢慢往下流淌,不停地滴入地上所铺的厚重羊毛织花地毯。这一剑,到底是失了准头。
  归晴半撑起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如**般展开在地面的大红色礼服内,怔怔地瞧着衍真肩头处不停流出的鲜血,目光呆滞黯淡。
  这刻,静王麾下的近卫军已经破门而入,拔出兵刃,将仇心和化琉艺队团团围住。
  静王发狂般推开身边那几个近侍,奔到衍真身旁,伸手将他的身子抱入臂弯,急得当着这么多将官下属的面,居然就掉下泪来:“……拂霭、拂霭你怎么样?!”
  “在下应无大碍……眼前事实未明,说不定其幕后另有主使……请殿下先不要治他们的罪……”衍真直直望向静王,强耐着痛楚发出声音。
  刚才那一声惊叫,静王其实已经听出抚琴少年就是归晴,明白衍真这番话实际上是为了当众包庇归晴。他心中虽又是酸涩又是痛楚,却终不忍驳衍真的意,凄然低声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
  接着,静王将衍真打横抱起,用充了血的双眸扫过仇心、归晴和艺队众人,向近卫军首领吩咐道:“先将他们押入天牢……任何人不得刑讯逼供,本王一日后要亲自审问……还有,马上传军医到碎金殿。”
  交待完这番话,静王便抱着衍真,大踏步离开了正殿。
  衍真见他如此交待,心中忧虑不禁放下大半,加上失血力乏,也就闭上了眼睛由他抱着。
  留在大殿内的众人,对静王的行为有些诧异难解。就算是爱才心切,也从没见过一个王者对麾下谋士关心成这样。
  再说这么多人看到那剑舞者行刺静王。这种足以诛九族的大逆不道行为,就算是为了查清其背后可能的主使,也应该立即予以严刑逼供,而不是如此拖延,仅仅收监羁押。
  但诧异归诧异,静王的命令却还是要服从。
  静王衍真离开的同时,归晴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用粗糙绳索牢牢和仇心、化琉艺队的众人绑在一起。
  化琉艺队的人,这时已经明白过来,艺队被别人利用,做了刺杀静王的工具。想起这两日将他们当做自己人看待,他们却将艺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得纷纷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仇心归晴。
  跟归晴绑在一处的化琉少年,咽不下胸中恶气,乘人不备,狠狠一脚踩在归晴右脚背。
  化琉舞者,歌舞时穿的鞋都是特制,鞋帮为硬牛皮,鞋底钉有铜掌,好在舞时踩出响亮节奏。这重重一脚下去,立时就听到清脆的骨骼错位和断裂声。
  归晴痛得惨叫一声,弯下了身子,汗珠密密地从额头鼻尖泌出。
  “鬼叫什么?!还不快走!”身后押解他们的近卫军倒过长矛,往归晴的脊背上不耐烦地狠抽了一下,推搡着他往正殿门外走去。
  归晴拖着伤脚,长发散乱,双眸呆滞黯淡地任近卫军驱赶,一瘸一拐地勉力前行。
  拂霭他,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当时能够想起一切,阻止苏大哥,而不是帮助他实行计划的话……
  拂霭……应该是没有认出我来吧……即使是认出来了,想必也会对我非常失望……归晴,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意外……
  去天牢的路上,归晴一路走着,一路哽咽不停,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落下。
  旁人见了,只道他是因为伤痛和害怕。却不知道,他的泪,无关身体上的痛楚,也无关自身处境。
  只是为了,那放在心上供奉爱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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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心、归晴和化琉艺队众人被带到牵萝王宫的天牢,足足关了一天一夜。
  和王宫的富丽堂皇正好相反,这里潮湿阴暗,虽说是冬季,却遍布着各类说不上名字的虫蚁。众人在这里度过一天一夜后,身上全部都被咬得红红紫紫,大包叠小包,难以再找到一块完好皮肤。
  因为静王的吩咐,所以并没有人对他们动任何刑罚。而且,虽说三餐只有米饭就咸萝卜干,却份量足够,没有打算将他们饿着。
  但仇心和归晴两人,不仅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甚至连水都不得进口。
  每当他们从狱卒那里领到饭菜清水后,狱卒刚一转身,就有人将他们的饭食清水打翻在地,还往往恶劣地将饭食踩得稀烂,或是淋上尿液。
  至于踢打辱骂,更是随时随地都会发生。
  仇心对他们心怀负疚,所以一直对这种行为忍让退避,从没声张抵抗过。只是当他们踢打归晴时,仇心会上前用身体护住归晴,为归晴讨饶,说一切都是自己策划,归晴并不知情。
  化琉族人天性淳朴敦厚,见他们两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意伏低做小,又实在是打得惨烈,再盛的怒气也低了,逐渐没有人再寻他们两个的事端。
  这刻,仇心左手拥着归晴,蜷缩在天牢的一个角落。他的前额全是已经凝固了的血污,左脸颊高高肿起,浮着一大片青紫,右手呈不自然的角度下垂,显然是已经被打断。
  只有一对眼睛,依然熠熠生辉。
  “……归晴,对不起。”仇心**的唇边泛起抹苦笑,声音低沉,“我一意复仇,造成了对你的伤害……对不起……”
  “仇心,你不必道歉,当时是我自愿的……我现在只后悔,没有阻止你这样做……”归晴轻轻抽噎着,闭上了眼睛。他的伤势较仇心要轻许多,脸上却也有好几块青紫擦伤。
  拂霭……对不起、对不起!
  “你后悔了么……”仇心仰起头,发出仿若叹息般的微弱声音,几不可闻,“我却……没有后悔呢……”
  天牢的房门被骤然推开,几个狱卒走了进来:“你们谁是归晴?”
  众人的目光投向天牢角落,归晴咬着牙推开仇心,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几个狱卒面前。
  仇心望着归晴的背影,心中疑惑丛生。
  没有道理第一个提审归晴,而不是自己……细细想来,当初在王宫正殿,他那声拂霭也叫得蹊跷……
  虽说事情还是理不清头绪,但该来的,始终逃不掉……自己和归晴,都是一样。
  归晴拖着右脚,被狱卒带出天牢后,就看到有几个身着绣衣的太监在天牢门口候着。
  牵萝被灭后,王宫中的太监宫女有念着旧主殉节的;有愿意领几两银子,回家做小民的;也有留在宫中,愿意服侍新主的。
  王宫中的太监往往出身低贱贫寒,而且即使回去,也无法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还要遭受到旁人白眼。
  所以,宫女中除去年老孤寡无处可去的,选择回家嫁人生子的倒有九成;而太监无论老幼,一百个里面也难有一个走的,造成了目前王宫中仆役结构几乎全由太监构成。
  狱卒将归晴推给那几个太监后,便完成了任务,转身离去。
  “公公……你们这是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归晴被押着往前走,心头泛上恐惧慌乱,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不要多问。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领头太监的声音高而尖,却没有任何情感起伏,让人觉得像细细的冰棱扎入耳膜,不舒服到了极点。
  归晴又试探着问了几句话,太监们都若聋了哑了般,没有一个人回答。
  穿过几道重门,绕过几条长长回廊,太监们将他带到一个外表看起来宽大、装饰得精潢华美的房间内。
  从外表来看,它是一间房子。但实际上,里面除了一个巨大、以整块青玉砌成的浴池外,什么也没有。
  太监们掩了门,将归晴一身脏污衣物除去,让他赤裸着进入池中,动手替他清洗起来。
  这里竟是眼引入室内的天然温泉,归晴的身体很快被温热的水浸没包围。
  “不用劳各位公公的驾……我自己可以……”
  虽说出身青楼,但他一向只是卖艺清倌。如今赤身裸体地被一群人拉来扯去、如物品般地从头到脚清洗,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拼命伸出双手想护住自己。
  但那帮太监完全不顾归晴的反应,也不说话,只是死死按住了他,用香胰仔仔细细地将他全身每一个地方都清洗到。
  归晴一整天未曾进食,又屡遭殴打,根本没有力气反抗,终于开始小声啜泣。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的泪水无动于衷,手下未曾停顿半分。
  “他右脚背的骨头,好像断了。”一个年轻太监到底修为不够,洗到归晴的右脚时,忍不住出声。
  归晴柔韧修美的身体上,布满了被踢打出的青紫痕迹、虫蚁咬出的红色肿块。而他的右脚背,已经肿涨如馒头般,皮肤透亮发紫,破损的地方呈半溃烂状,看上去颇为恐怖。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做好你份内的事情。”领头太监瞟了一眼那年轻太监,声音仍然高而尖细,没有半点感情起伏。
  年轻太监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是,在洗归晴那只伤脚时,格外注意和仔细,尽量轻柔。
  归晴在整个过程中,不停地啜泣。
  虽然屋子里有不少人,却一直安静得不像话,只有哗哗的水声,伴着归晴细细的哭泣声诡异地蔓延。
  等到清洗完身子,太监们又一件件给归晴穿上了干净、做工料子都极好的衣裳。穿到鞋子的时候,归晴的肿涨伤脚无论如何塞不进去,最后只有将鞋子的缎面剪开一半,勉强让他趿着,扶着他走出屋子。
  走出屋子的刹那,归晴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静王就站在他的对面,眼眸深黑,目光锐利如鹰隼。
  “没你们什么事了,下去吧。”
  王者的声音骤然响起,太监们放开了归晴,行过跪礼后纷纷退散。这里,只留下静王和归晴互相对峙。
  “你是用什么迷惑了拂霭……是用这张漂亮脸蛋,还是这楚楚可怜的姿态眼泪?”静王走上前,一手抬起归晴的下巴,语调和神情都是深深的探究。
  听到这句话,归晴的心里忽然泛起甜意。静王会这么说……证明拂霭还是在惦念着自己……
  归晴咽下泪水,目光清澈冷冽地望向静王。他可以向任何人示弱服软,却绝不能输给静王:“拂霭这名字……你根本就不配叫!”
  “本王配不配,岂是你能决定。”静王听完他这句话,却没有动怒,神情一片云淡风清。
  是的……从小就看惯了尔虞我诈,知道要掌控一切、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要凭手中权力、胸中计谋。配不配,不是口中说说就算,而是要以实力证明。
  他此刻,只恨自己当初心软,总念着是这少年救了拂霭,想要维持现状,放他一条生路。却反而,导致今日拂霭遇刺受伤的结果。
  现今看来,如果不使计将拂霭与这少年之间的联系彻底割裂,他们竟是谁也放不下谁。
  虽说此举会伤害到拂霭……但如果就此能将拂霭永远留在身边,也值得。
  下一秒,归晴已经被静王打横抱起,朝碎金殿的方向走去。
  “放开我、放开我!”归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在他怀中挣扎着。
  “我带你去见拂霭,如你不愿,就罢了。”静王停下了脚步,勾起唇角。
  归晴听到这句话,咬了咬下唇,终于不再挣扎。
  静王携归晴去见衍真之前,先带他去了军医处,将他的脚背断骨接上,用薄薄的两片木板固定。然后,又找了些王宫中的上好胡粉,仔细调出最接近皮肤的颜色,替他均匀敷了,将脸上的那些青紫擦伤盖住。
  见静王这样做,归晴心中不由得有些诧异和惊讶,不过从头到尾他还是乖乖配合。因为,他和静王一样,不想让衍真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他不想令衍真担心难过。
  静王扶着他,去了碎金殿中衍真所住的房间。衍真所住房间是穷究人类想像的华奢,四角都烧着旺旺的炭盆,温暖非常。
  衍真靠床头坐着,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身上只披了件未系纽的青色长衫,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左肩处的白色纱布。
  看到归晴进来,他的脸上顿时绽出喜悦神色,眼睛也亮了起来:“……归晴!”
  想起过往种种,归晴真的很想扑进衍真怀中大哭一场,却害怕泪水冲掉了脸上的铅粉,终于忍下泪水,勾起唇角笑笑:“是……拂霭,我来了。”
  “你们慢慢聊,本王先走了。”静王袍袖下的拳头渐渐攥紧,神情却自若璨然。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殿下……无论如何,此事……多谢。”
  在静王转身的瞬间,衍真清朗的声音响起,令他离去的脚步停顿了片刻。
  拂霭拂霭,这些日子,本王没有一时不想着你,处处对你呵护至极,却从没听你说个谢字……而你的这声谢,是本王最不想听到的……
  此刻,静王的表情不知是怒是怨。但好在,他背对着两人,没人看到他的表情。
  当静王离开房间、带上房门后,只剩下衍真和归晴两两相望。
  “归晴……过来,到我这边坐。”
  衍真朝旁边挪了挪身子,空出一大块床边。
  “嗯。”
  归晴满心欢喜地走过去,朝那片锦绣织物上坐了,衍真却轻轻皱起了眉头。
  “你的脚怎么了?让我看看。”
  衍真伸出手,想去握归晴的脚,被归晴期期艾艾地躲开:“没……没什么,只是走路时不小心,扭到了筋。”
  “对了……为什么静王会放我出来,还让我见你?他打算……将苏大哥和艺队的人怎么样?”一方面是为了错开话题,另一方面的确对这个非常关心。
  “……归晴,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衍真定定瞧着他,神情忽然严峻,“你为何会和他们在一起?”
  归晴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如何被送进囚林,如何失忆,如何遇到天遥佑非……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衍真。
  “拂霭……其实苏大哥是好人,只是一时悲愤难当,所以才做出这种事……至于艺队的人,就更是无辜……”归晴抓住衍真的手,想到天遥和艺队的人不知如何收场,心中发急,“你想办法救救他们,好不好?”
  衍真静静听他说完,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半晌,他才轻叹一声:“归晴,你可知他们犯下的是什么罪……艺队被人利用,或者情有可原,尚可赦免。唯有他,是绝对饶不得的。”
  刺杀皇族,按律罪当凌迟、诛九族。
  况且,这件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下,就是静王愿意原谅赦免,恐怕也难以服众。从维护皇权的统治律法上来讲,这种先例绝不能开。
  “……我也是共犯,为何饶得我,就饶不得他?!”归晴捏紧了拳头,急得目中泪光闪烁。
  “归晴,你不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不要说这些好吗?”衍真的眉头轻轻皱了皱,修长手指攀上归晴胸前,一颗颗开始解归晴的玉石衣纽,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魅惑,“等大军回撤,我们就乘机远走高飞,寻个美景秘境好好度日……我想你想得快要死了……你、你这该死的小东西,就一点也不想我么?”
  听衍真说出这番话来,归晴霎时脸红成两朵桃花,意乱情迷,身体在他双手的轻抚下酥软成一片。
  这刻,在他眼里,天地间只有衍真一人,再无其它。
  直到衍真将归晴脱到只剩件单衣,隔着一层布料揉捏他的乳粒时,他才在隐隐刺痛下蓦然惊觉。
  刚刚好像还在谈论苏大哥的生死……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再说,身体上的丑陋青紫、重重叠叠的肿块,如果被拂霭看到了……他会难过吧……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与他合二为一的欲望……
  “拂、拂霭……不要……”归晴喘着气,用力推开了衍真。
  衍真也并没有强求,慢慢恢复了靠坐的姿势,定定望着归晴,眼神幽深。
  “我不能……苏大哥和艺队的人还在天牢……”归晴喘息着站起身,咬住下唇,“再说,你的伤还没好,不太适合这样做……”
  衍真垂下眼帘,脸色骤然惨白如纸。过了半晌,他才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语调凝重伤感:“归晴……我不会放弃你,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放弃。”
  “除非有一天……你亲口对我说,不再需要我,不再爱我……在那之前,我永远不会放弃。”
  衍真说完,修长十指已经深深陷入床褥。
  “拂霭……你在说什么?”归晴虽听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胸口却被那些话撞击得一阵阵生疼,含着泪水拼命摇头,“我怎么会说那种话?!不会的,绝对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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