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好合 第五章

  清明之前,薛齐告了半天假,带一家人到城外郊山上坟。
  他原只想带玮儿去祭拜亡妻,但琬玉坚持同行,他只好依了她。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的。琬玉站在小山头上,望向前面的薛齐背影,耳朵听着风中传来他诵念的骈四俪六祭文。
  是否写文的人借着艰涩难懂的词旬,稍稍隐藏了悼亡思念之情?而如此这般咬文嚼字,坟里的人可听得懂?还是魂魄早已缥渺归去,另寻下一世更为圆满无憾的良缘?
  「玮儿,过来跪拜娘。」薛齐念毕祭文,转身吩咐。
  「庆儿,你也来。」琬玉回过神,牵着身边的庆儿向前,要他跪下。「跟大哥一起拜。」
  「拜谁呀,里头是奶奶吗?」庆儿离开宜城时,娘带他去拜奶奶的坟,他犹有记忆,以为隆起的坟墓里头的都是奶奶。
  「奶奶在宜城,这里是……,嗯,大娘。」她找到一个最好的称呼,又再说明道「大娘,就是大哥的娘。」
  「大哥的娘?就是娘啊。」
  「是娘没错。」琬玉揉揉他的头顶。「有些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嗟!」庆儿好气馁,大人就爱拿这句话呼咙他。
  玮儿一双大眼睛凝视坟茔片刻,又抬头瞧向跟他微笑的娘,小小心灵似乎有些明白了,右手隔着衣布,摩挲藏在里头的金锁片。
  「玮儿要祭拜娘了。」琬玉微蹲下身,也揉揉他的头。
  「咯哥!」珣儿见两个哥哥在前头,不甘寂寞地挣着向前。
  「珣儿也来。」琬玉从春香手中拎来珣儿,放她在两个哥哥中间,她笑呵呵地,小腿一弯,双手趴落,自动摆个跪地姿势。
  「妳……」薛齐欲言又止。
  「应该的。」她朝他露出一抹微笑。
  春风拂来,墓草青青,小山头上,几处提早扫墓的人家各自祭拜,一个坟头,一段人生,依然与在世的亲人紧密相系着。
  三个孩子在父亲的引领下,向他们的亲娘和大娘跪拜。也许孩子不懂其中意义,但年年来扫,年年来拜,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薛齐烧了祭文,琬玉亦上前帮他烧纸钱。
  风吹火旺,纸灰飞扬,家保和春香过来带开孩子;庆儿见到山脚下有村童放风筝,跟爹扯了袍摆,指了指,薛齐微笑应允,吩咐家保小心。
  「老爷,这小路难走。」琬玉见春香抱珣儿,家保一手牵一个孩儿,走在弯弯绕绕、长满杂草的小径上,瞻前顾后的,又要注意春香的脚步,实在忙不过来,便道「不如你一起带孩子下去。」
  「也好。」
  琬玉回头,确定薛齐牵过庆儿的小手往山下走去,忙从怀中口袋掏出两个小小的红木杯筊,双手合十,向墓碑说起话来。
  「阿蕊姐姐,我是琬玉。我来看妳,是想告诉妳,请妳放心,我一定会疼惜玮儿,好好照顾他长大。琬玉在这里祈求妳保佑玮儿平平安安,也保佑老爷顺顺利利。」
  她揣着杯筊,仍是诚心诚意地道:「有件事要跟阿蕊姐姐商量。玮儿长大了,妳给玮儿打的金锁片链子显得小了,怕会勒了颈子,我想拿去加段新链子,照样让玮儿戴在身上,妳说这样好不好?请告诉琬玉了。」
  说完,她往坟前石板丢了杯筊,正是一正一反的圣杯。
  她不敢大意,谨慎地拾起,虔诚地再掷了两回,皆是圣杯。
  「妳同意了。」她满心欢喜,紧紧握住杯筊,感激地道:「阿蕊姐姐,谢谢妳。」
  诉说完心愿,她合十拜了又拜,一转身,就看到薛齐。
  「妳呀……」他深深注视她,彷佛站在那边看她很久了。
  「我……」她说不出话,只好低下头。她以为他带孩子去玩了,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不知道给他听去了什么?
  「走没两步,庆儿就跟着玮儿跑掉了,追都追不上。」薛齐露出笑容,走上前挪动石块,将坟头翻飞而起的纸钱压紧些。「我这才知道春香和周嬷嬷为什么总是追他们追得每晚揉肩膀、槌膝盖了。」
  琬玉望向山下,两个男孩和家保已经跟在放风筝的村童后面,头仰得高高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起看着天上飞翔的大燕子。
  薛齐也随她的视线望去,循着那条若隐若现的风筝线往上游移,凝目在好远好远的晴空,思绪也飞向了触不着的那一端。
  「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常常病着,怀了玮儿,更难入睡,又容易惊醒,一夜总要两个丫鬓轮流照顾,或喝水,或拍背,我们很早就分房睡了。」
  琬玉转头,看到了他落寞黯然的神情。
  「那时我呆,只道她身体不好,多休养就好,没留心。那年我去了山西查案三个月,回来正好赶上玮儿出世,也才知道原来她身子很差了,一点奶水都挤不出来……」他猛然转回视线,拿手抹了抹脸,抹出一个最不像笑容的笑容。「讲这个作啥呀。」
  「老爷讲,我听。」
  她明白,他之所以不再说下去,是怕她介意;但她要介意什么呢,毕竟阿蕊曾是他的妻子,也是玮儿的亲生母亲,她唯一的念头只有感叹。
  世事难料,命数有定,若阿蕊未曾早逝,她又何来与薛齐的良缘?
  说不清了。
  「这里景色很美。」他倒是不再说起过去,环目四顾,低沉的声调完全搭不上周遭春暖花开的好风光。「将来我可能调离京城,也会致仕,总不成放阿蕊在这儿,无人打理,总想着什么时候迁回宜城的薛家墓园,那儿有家人天天打扫、上香,逢年过节也有家族祭祀。」
  琬玉的心震动着。短短一年的夫妻情分,他已经想到了百年之后,生前,死后,皆得他的尽心照顾,能嫁与他为妻,她何其有福。
  她暗自祈愿,愿自己身体健康,一定要长命百岁,跟他百年好合,让他永远不会再露出这种令她揪心的惆怅神色。
  哎,都还没机会圆房,谈什么百年好合!
  这些日子来,他们是更熟稔了,谈话也更自然了,只是她早晚忙着孩子,他有时也得熬夜忙公务,往往匆匆道个晚安,仍是各睡各的;然而了解日深,她自是对他放了感情,不再单单只当他是主子老爷。
  她不好意思去拉他的手,便轻轻碰触他的袖子。
  「老爷,」她声音也轻轻地:「迁葬的事,等时候到了,再来操心,我们还在京城,随时都可以带孩子过来看阿蕊姐姐。」
  「琬玉。」他抓住了她的手掌,再紧紧交握住。
  春风带来青草和花朵的香味,纸灰烧尽,洒下一杯清酒道别。
  「我们下去吧。」他道。
  「嗯。」
  他仍然握紧了她的手,沿着小径慢慢走下山。
  春香正蹲在地上,搂着珣儿看哥哥们玩耍,一见到向来很客气的老爷竟然拉着她家小姐的手走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下巴差点掉下去。
  琬玉好似偷吃被抓到的小孩,浑身燥得无处可躲,忙放开了手。
  「我们准备回家了。」薛齐从容地走向孩子。
  「大少爷说回家要自己做风筝呢。」家保很高兴地报告。
  「玮儿知道怎么做吗?」琬玉也走过来,微笑问道。
  「知道。」玮儿现在更会说话了,但依然简单扼要。「竹条,棉纸,浆糊水,棉线,剪子。」
  「娘帮玮儿准备好材料,你做来给娘放风筝,好吗?」
  「好。」
  「我也要!」庆儿好着急,怕没风筝放。「大哥,你做给我!」
  「我会做给庆儿,做给珣儿。」玮儿神情认真,慢慢讲着。
  「等做好了,爹再带你们出城放风筝。」薛齐同时拍拍两个男孩。
  庆儿欢欣鼓舞蹦蹦跳,玮儿绽开憨笑,珣儿也咿咿叫着扑向爹,薛齐堆满笑容,正准备弯身抱起女儿,忽然听到野地里有人大声喊叫。
  「薛兄!薛兄!薛齐大人在哪里呀?」
  「咦?」他狐疑地直起身子看去。
  「薛兄啊!」来人骑马奔驰,远远地见到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你家仆说你在这里,总算找着了!」
  「郑兄?!」薛齐看清来人,惊讶万分,忙跑向前。「什么风将你从桐川吹来的?你在家等我呀,我随即回去了。」
  「等不得了!啊,是嫂夫人?您好您好!」郑恕翻身下马,顾不得礼数,随便问好,随即扯住了薛齐的臂膀,一脸的汗水,一脸的焦急。「有生死交关的急事拜托薛兄了。」
  ***
  三日后,薛齐终于得以晋见太师翟天襄。
  一杯茶摆上了桌,薛齐只是站着,没有入座喝茶;因为,他明白这茶并不好入喉。
  「桐川县令王武信是你什么人?有何交情?」
  「卑职和王知县并无私人交情,只因好友请托,所以奔走。」
  「好友?一年前从广阳县令被贬为桐川县丞的郑恕?」
  「是的。」薛齐据实禀明:「郑恕是我同年进士好友,与卑职相知甚深,时有书信来往。郑县丞为人刚正,有关王知县案件,所言确是属实。」
  「你想当好人,我不反对。」翟天襄冷眼看他,语气更冷:「但我要请你想想自己的立场。」
  薛齐很清楚,这回恐怕要得罪一手提拔他的恩师了。
  他的确不认识王武信,但因郑恕认识且了解其为人,所以他义无反顾、尽心竭虑为好友在地方上所结识的好友奔走洗刷冤屈。
  事情起因于王武信因政务问题,一再得罪当地多位长官,按察史记恨在心,找个「扣克粮税」的莫须有罪名,逮捕王武信,判刑下狱。
  郑恕身为下级的县丞,苦于心有余而力不足,遂想到在京任官的薛齐,请他寻求有力人士救援。
  偏生王武信母舅的妻舅与「陈党」首脑人物陈继棠是相识的同乡,因此这位王大人被归属于「翟党」敌对立场的「陈党」。
  隔了这么几层的亲戚关系,也可以拿来分派系,薛齐只有摇头。
  「启禀太师,王武信一案要看事实真相,并非看立场。」
  「你为陈继棠的人奔走,眼里还有老夫吗?」
  「还望太师见谅。」薛齐没有退缩,继续说明道:「据卑职所知,所谓王武信扣克粮税,其实是布政使司衙门的税吏巧立名目征税,县衙公库书吏一时不察,暂收入库,这些事情地方百姓知之甚深,是以他们本想上京告御状,后来是让郑恕给劝下来了。」
  「哼,敢告御状?谁知是不是郑恕煽动的!」
  「郑恕暂代县衙,他顾念百姓人微言轻,绝无可能做此煽动,而是百姓敬爱王大人,愿意放下春耕农忙,齐聚商量如何营救,还列出王大人三十六项造福地方的德政,如此好官,望太师明察。」
  「说来郑恕也是好官了?他怕百姓告御状惹上麻烦,所以自己来?」
  「是的。他告知卑职事情原委,送来请愿书表,又连夜赶回。」
  「哼,郑恕不知哪年才能官复原职,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管王武信的事!你们这些『好友』果真是一副脾气!」翟天襄有了斥责的口气。
  「恳请太师莫要为个人意气党争,致使真正做事的县令含冤。」
  翟天襄不说话了,端起杯盏,慢条斯理地喝茶。
  薛齐垂手站在下边,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他并非害怕惹怒太师,而是他一个晚辈兼下属的身分,他依然尊重恩师,只能陈述,不能力争。
  「薛齐,」翟天襄放下杯盏,望定了他。「你可知道,我朝百年来的刑律策论,就你写得最好?」
  「太师谬赏,卑职感激不尽。」薛齐心头一热。
  「当年开国订下一部大律,立意虽好,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有些律令早已不合时宜,你能一条条指出,引证实例,论述讲明,将来刑部修法大计,还得仰仗你了。」
  「卑职不敢,朝廷所需,必当尽力而为。」
  「我总想着呀,」翟天襄靠上了椅背,意态清闲,像是聊天似地。「今年就准备外放你去地方当个知府或按察副使,等累积阅历回来后,再去吏部还是户部兵部升任侍郎;转个一圈,接下来你要接掌哪一部的尚书,襄赞内阁处理国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恩师苦心栽培,薛齐不无心动,这一路正是恩师爱才惜才,才能让他有了今天的官位,可是,他知道恩师下面要「训勉」的话。
  「你前途远大光明,没必要为一个小小知县穷忙。」
  「若小县小官之小案未能明察秋毫,学生何有能力论法修法、审案断案?」
  「择善固执,好。」翟天襄神态冷极了,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的。「请愿书就送都察院,让他们审理。若是地方按察史徇私报复,自然会给个交代,你就回去专心处理你的刑部公务吧。」
  「多谢太师。」
  薛齐告退出来,心中的挂虑依然悬而未解,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太师府,转身而去,再也不回首。
  ***
  已经连续好几夜了,书房灯火通明到三更。
  今夜,二更初过,琬玉端着一碗枸杞人蔘鸡汤,悄声来到书房前。
  门半掩,她轻敲了下,没有回应;她轻轻推门而入,就见薛齐埋首案前,一管笔停着不动,似是正在苦苦凝思。
  她不敢吵他,但空气流动,已然让薛齐有所感应。
  「啊,妳怎么还没睡?」他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想老爷饿了,给你送上鸡汤。」她放下大碗,掀开碗盖,笑道:「新来的阿金夫妻很有本事,一个抓来最肥嫩的土鸡,一个慢火熬了汤,老爷趁热喝了。」
  「那也是妳嘱咐他们准备的。」他注视她,语声温和。
  「呃,我不打扰老爷了。」被他一看,她倒难为情了。
  「琬玉,等等。」他唤住她。「孩子都睡了?」
  「早睡下了。」
  「好像好几天没见到他们了。」他闭起眼,拿拇指按了按眉头,露出疲惫神态。
  这些日子来,琬玉知道他忙,晚上回来得晚,匆匆吃完温过的饭菜,又马上钻进书房,她也不敢多跟他说话,尽量管好孩子不去吵他,等孩子入睡了,她再隔着廊院,痴痴望着书房烛火,「陪」他一起熬夜。
  总是她握不下去,先去睡了,一早醒来,他又已经上衙门去了。
  「老爷您忙,别挂心屋里的事。」她也只能这么说。
  「唉,我是得忙,都怪我疏忽。」他举匙喝了一口汤,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都察院能查明真相,却忘了右都御史赵大人正是翟党中坚人物,本身又与陈继棠有个人恩怨,正好藉此事大作文章,竟核定了按察使对王武信的弹劾,顺便将郑恕编派个擅离职守的罪名,一并弹劾。」
  「陈党那边的人没有动作吗?」琬玉大略知道事情始末。
  「倒是有人去找陈大人,不巧这两个月来陈大人称病在家,谁都不见……」想到了政治权谋之术,薛齐只能再叹。「陈大人『韬光养晦』,没必要为一个小县令让太师抓到把柄,又被打压;而赵大人想公报私仇,踢进了棉花堆里,使不上力,却牺牲了王武信和郑恕啊。」
  「那怎么办?」
  「都察院应该是最公正的监察衙门,绝不可如此拿来公器私用。」薛齐神色凛然,双手铺了铺桌上写满文字的纸张。「我正在写奏折。」
  「给皇上的奏折?」琬玉一惊。
  「还在斟酌字句,待打好稿就膳上。」他指向摆在一边的黄皮本子。
  「你这样做,怕是让太师、赵大人他们不高兴了。」
  「既然衣服都湿了,索性就跳下水。」他颇有一番「吾往矣」的气势,一抬眼便望进了那双温柔询问的明眸,不觉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事。「琬玉,妳担心?」
  「不,我不担心。老爷尽管做,心安理得便是。」
  「对啊,心安理得呀。」他站起身,长长噫叮一声。
  彷佛将所有的忧虑都吐掉了,他终于露出明朗的微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琬玉,妳放心,我知所进退,妳不要担心。」
  她也用力握紧他总是温热的大掌,这是她所能给予的鼓励。
  说她不担心是骗人的,但他做的是对的事,她愿意支持。
  虽不相识那位王大人,只因信任和理解,他便慨然承诺帮忙,而一个口头说成的婚约,他就无条件信守,接纳了她和两个孩子,这不正是她所了解的薛齐吗?﹒
  嫁他,便随他了。真正的幸福不是来自丈夫的家产或官位,而是他全心全意的对待,那么即便是天涯海角,箪食瓢饮,她也是心满意足的。
  感觉脸上扑来了热气,抬起眼睫,他正深深地望着她,彼此相距不及盈尺,她全身一热,燥红了脸,便放开他的手。
  「老爷,您快喝汤,再不喝就凉了。」
  「好好,我喝。」他眼角有了笑意。「妳快去睡。」
  她不敢回话,立刻走出书房,就怕再多看一眼他那温煦的笑容,她会忍不住再看,再看,一直看下去,永远看下去……
  今夜绝不是圆房的好时机,她更不能诱惑他,那会坏了他的大事。
  还是赶快去睡觉吧。
  ***
  薛齐的奏折惊动了皇上,立即下旨,由刑部和大理寺会同都察院重新审案。
  刑部尚书很识趣,当然不会挑中薛齐参与审案;然而皇上钦点三法司会审,非同小可,加上递解王武信上京问案,后头竟跟来了百余名声援的桐川县士子和百娃,大大轰动了京城,参与审案的官员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有所疏漏。
  听说,会审当日,大理寺公堂后厅来了贵客,仔仔细细地旁听,并留心门外声援百姓的反应,一天审讯下来,仍未审结,贵客又要求明日务必将案卷记录送与他过目。
  贵客是谁,大家心里明白。历经三日审讯,终于还王武信清日,无罪
  释放,官复原职,并撒了王武信和郑恕的弹劾。
  薛齐放心了。
  这几日郑恕上京,为了避嫌,坚持不肯到薛府住下;薛齐便到客栈,夜夜与郑恕和桐川士子、百姓讨论案情,并托他们送上衣服食物给仍在狱中的王武信。
  他既没问案,就没什么好避嫌的,他只是做一个朋友该做的事。
  王武信出了大理寺,感念百姓爱戴,归心似箭,立刻启程赶回桐川,薛齐星夜相送,来到城外十旦。
  「薛兄,莫再送。」
  「王兄,请多保重。」
  两人第一次见面,毋需多言,就是交定这个朋友了。
  赶在城门关闭前归来,夜很深了,薛齐仍感兴奋激动,只想找琬玉好好诉说一番,因为他说,她一定会听的。
  一见到主房漆黑一片,他不觉哑然失笑。她和孩子早就睡了。
  又是几日没见妻子和孩子了?这些日子他甚至没回来吃饭,孩子又睡得早,也不知她如何跟孩子说爹怎么不见了。
  帮完了朋友,也该回家当个好爹爹了。
  ***
  清晨醒来,天色犹暗,薛齐走出书房,第一眼仍是望向了主房。
  静寂无声,睡得正沉吧。
  他心情轻松,走向厨房。家保向来起早帮他烧热水,有时还没送到房间,他便自去那边洗脸喝水,他还不想做个四体不勤的大老爷。
  天光似暗犹明,他见到阿金嫂端着一盆热水,往西边院子走去,那边空了房间当客房,此时却见窗纸透出烛光。
  他半路拦下阿金嫂,问道:「那里头是谁?有客人吗?」
  「不是,是夫人和大少爷。」阿金嫂很慌张。
  「怎么跑来这里睡?」
  「夫人说,不能让老爷知道的。」
  瞧她请了个怎样老实的仆人!薛齐露出微笑。「我都瞧见了,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呃,是那个,大少爷发烧了。」
  「发烧?!」他大惊。「几天了?有请章大夫过来吗?」
  「三天了。章大夫说是出疹,每天换药方熬着喝。」
  「怎地没告诉我?!」
  这问题阿金嫂无法回答,只能呆在原地。
  薛齐却在这瞬间明白了。他正为王武信的案子忙得兵荒马乱,偏偏玮儿在这当儿生了病,她怕他烦心,能瞒就瞒着他。
  唉!是他粗心胡涂了。
  「这水我来。」他伸手去端水。
  「可是……」
  「妳见了家保,叫他先去书房,将我上值的事物准备好。」
  「是的,老爷。」阿金嫂听命离去。
  薛齐端稳木盆,来到客房前,推开房门,发出了喀吱一声。
  「阿金嫂?」琬玉的声音,由床边传来。「水搁着吧,快快出去,别沾了病气。」
  他将水盆摆上架子,回头关起房门,再以极轻微的脚步走向床前。
  她倚靠几只枕头,斜坐床头,衣衫鬓发凌乱,刚才才说了话,此刻已然阖起眼睫,好像只是说完梦话,随后又沉沉睡着了。
  她一定很累了。这种坐姿,又抱着玮儿,教她如何安稳入睡?!
  瞧玮儿怎么睡的!整个小身子趴在娘身上,圆圆的小脸就搁在娘亲最柔软的胸部里,双手搂抱着娘,娘也搂抱着他,密密护在怀中,母子俩一起盖着厚厚的被子,娘一个呼息起伏,儿也跟着一个呼息起伏。
  薛齐顿时红了眼眶。
  这是他的妻、他的儿啊!他从来不知道,只是单纯地望着母子熟睡,就能有如此澎湃的感动。瞧瞧他们睡得多好、多甜!多让他也想拥抱他们一起入睡!
  情不自禁,他坐到床沿,伸手轻抚她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细细地,彷佛触动最娇嫩的花瓣,极其怜爱,极其呵护,以他最虔诚专注的心意感受着她的温柔和暖香……
  「啊。」琬玉从这细微的爱抚惊醒了。
  迷茫睁眼,心思犹神游太虚,她睫毛眨了下,憨愣愣地瞅着他。
  「琬玉,早。」他逸出微笑,倾身向前,吻上她的唇瓣。
  「吓?!」她真的清醒了。
  她的芳唇软嫩,像是最甜美的蜂蜜,吸引着他去品尝,他还想加深这个吻,可才稍微靠紧了些,便让她怀里的玮儿给堵住了。
  哎!他头一回嫉妒起自己的儿子了,竟敢明目张胆、大刺刺地霸占他的妻子!
  他只好无奈地直起腰,再度将目光放在她染上红晕的脸蛋。
  像是红花绽放,盛开艳丽;也像是大块火云,熊熊地燃烧着他的心。
  「怎么这样睡呢?」他止不住满腔疼惜,为她拨开颊边的发丝。
  「玮儿出疹……」她正想解释,陡地大惊,立刻忘了羞涩,急嚷道:「老爷,快出去!怕会将病过给你!」
  「妳怎么不怕?」他不为所动。
  「我小时候出过疹,不会再出了,老爷你赶快……」
  「我也出过,不怕。」
  「当真?」
  「妳可以写信去问我爹,我八岁那年的事,我已经懂事了。」
  「哪有拿这种事问他老人家的呀。」她又羞了,低下头,拿手轻抚玮儿的头发,再掖了掖被子。
  「妳叫周嬷嬷来照顾就好,小心累坏身子。」他凝视她柔缓的动作。
  「孩子生病,总是难受害怕,有娘在身边,就安心了。」
  「玮儿越大,倒是会跟娘撒娇了。」他笑着轻拍了玮儿。
  「哪大了?他这么小,现在还能撒娇,就让他撒娇,省得大了,会不好意思……」她说着又低下头。
  叫他走,他赖着不走,还一直跟她说话,是否,眼前这个大人也在跟她撒娇呢?还趁她不注意时亲了她呀……
  不自觉地轻抿了唇瓣,双眼不敢看他,只能垂向玮儿的头发。
  「庆儿和珣儿挺黏妳的,妳隔开了,不闹着跟妳睡?」他又问。
  「我跟他们说,大哥生病,你们乖乖的,跟着春香和周嬷嬷,等爹回来了,知道你们是好孩子,就会陪你们玩。」
  「编派我差事?」
  「老爷,他们小童没记性,听过就忘了。」
  「这不行,妳答应他们的,我就得做到。」他始终凝望她的眉眼,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忙乱,的确是疏忽你们了。」
  「事情都忙完了,解决了,这就好。」
  这就好。他喜欢听她这么说。
  彷佛一切圆满,再无罣碍。没有政争,没有议论,抛开了外头尘俗纷扰,回归他的家、他的妻儿,身轻,心也清。
  安定自在。
  「妳让他这样压着,不难受吗?」他弯身瞧了熟睡的玮儿。
  「玮儿发热,怎么睡都不舒服,翻腾了一夜,流了好多汗。」她拿脸颊轻偎了玮儿头发。「他这样睡得安稳,就给他这样睡了。」
  他却是知道,玮儿再怎样喜欢娘,也不会主动爬上她的身体,一定是她心疼孩儿,搂抱了过来,拍哄着他入睡。
  不知她是否会唱好听的催眠曲儿呢?嗳,他好想听……
  「唔……」玮儿微微动了一下,要醒不醒的。
  琬玉赶忙撮唇,无声地嘘他,再以目示意,要他别碰他。
  「小子!」薛齐却是一把抓起了玮儿。「让娘好好睡一觉吧。」
  「老爷,别吵他呀!」她要瞪人了,想拦他,一手却只能撑在床褥上,完全支不起早已让玮儿压得发麻的身子。
  他抱起玮儿,摸摸不再发热的额头,怜惜地瞧了那冒出红疹的小脸,再准备将他放躺床上,然熟悉的拥抱已让玮儿睁开了眼,小手自然而然攀上爹的脖子,小头颅也腻在爹的肩头,却是含糊地喊了一声--
  「娘……」
  「娘在这儿,娘给玮儿喝水。」琬玉终于坐起身子,缩了脚,避开挡在床边的薛齐,从床头下了床,快步来到桌边。
  「花……」
  「你摘的杜鹃还压在小桌板子下面。」琬玉揭开茶笼,提了陶壶倒了一杯温水,一边道:「等玮儿好了,花也干了,就可以给珣儿。」
  「呵……」小脸憨憨地笑了。
  「这孩子呀!」薛齐将玮儿抱躺怀中,又好笑又怜疼地看看那张迷糊开心的小脸蛋。「都病成这样了,还惦着送妹妹的花。」
  「慢慢喝了。」琬玉回到床边,以杯缘就着玮儿的口,让他啜喝。「章大夫跟玮儿说过喔,出了汗,要多喝水,这才会快快好起来。」
  「玮儿很乖,要听娘的话吃药。」薛齐也试图安慰一句。
  「呜……」玮儿以为这杯水是药,抿紧嘴不喝了。
  「老爷呀!」真是多嘴,是来闹的吗!琬玉嗔视丈夫一眼,一对上他的目光,又快快地低下头。
  「爹……」小子这时候才发现爹来了。
  「玮儿,娘喂你喝水。」薛齐赶紧亡羊补牢,对症下药。「庆儿和珣儿还等着大哥身体好起来,带他们到院子里追蝴蝶。」
  「好……」小嘴又乖乖喝了。
  喂过水,薛齐将玮儿放在床上,琬玉顺手将杯子给他,趁他放回桌上时,快手快脚上床坐好,帮玮儿盖起被子。
  「唔……」感觉娘来到身边,玮儿很自然一个翻身,紧挨了过去,右手攀上娘的腰,再度将娘抱得动弹不得。
  「这小子。」薛齐好笑地摇头,想拿下玮儿的手。
  「别,这样就好。」琬玉一手握住玮儿的小手,一手抚开散落他颊边的头发,低头瞧那很快入睡的小脸,笑道:「他这样才睡得安心。」
  「好吧。」薛齐落坐床沿,帮琬玉拉整被子。
  一抹金光在被窝里闪动着,他好奇地从她腰畔伸指挑起,原来是玮见颈项上的金锁片链子掉了出来。
  「妳打好链子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变长的链子塞回,意味深长地望向她。「这长度足够让他戴到长大了。」
  「嗯。」原来那天她在墓地的祝祷,还是让他听去了。
  「琬玉,妳辛苦了。」
  他的语声总是那么温煦,也总是柔和得令她想哭;她只能摇头,咽下心头莫名涌出的种种酸甜滋味。
  「以后家里有事,还是孩子生病怎么了,一定要让我知道。」
  「老爷的事情重要,您忙您的,我不会让您烦心。」
  「是我的妻子和孩儿,我怎会烦心?」
  他说着,便以指托起了她的下巴,让那张总爱低垂的脸蛋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眼底。
  娇颜姣好,清丽端秀,娥眉淡扫,似远山峦峰,水眸含光,如碧波湖水,芳唇柔润,像是娇艳欲滴的樱桃;那神情,既有为人母的坚强,也有姑娘家的羞涩,轻浅的笑靥里,款款有情,欲语还休,正如清晨日出,从东方投射过来的那抹晨光,瞬间炫亮了他的心。
  已经是近在眉睫的距离,这还不够,他还想再亲近她。
  缓缓地,他迭上了她的唇瓣,继续方才那个过于浅淡的吻。
  这回,他是深深地吮吻,密密地感受着她软馥馨香。唇瓣相迭,如胶似漆,这种感觉美好极了。他不愿躁进,页不愿分开,只想与她紧密相依,以亲吻将她甜美芳郁的软唇印记在心……
  「老爷!老爷您在吗?」门外传来家保焦急的喊声:「去点卯了!」
  「唉。」他在她颊边叹了气,很不情愿、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她的唇,目光依然留恋在她娇羞的红靥上。
  「哎呀!」琬玉不敢看他那双过度谴绻的眼眸,慌慌张张地推开他,低声喊道「你别误了点卯啊。」
  「用跑的,还来得及。」
  「穿官服在路上跑,多难看!」
  「哈哈,妳哪天早起,出门瞧瞧,」他笑声爽朗,长身站起。「京城每天一早,就是一群官员满街乱跑,有的一边系衣带、扶帽子,有的一边啃窝窝头,还有追着老爷随从要付钱的热食小贩,简直比市集还热闹。」
  「呵。」她很想听他说趣闻,但实在晚了,只好摆出晚娘脸孔。「好啦,老爷你快去--对了,出去后立刻用热水洗手洗脸,去掉病气。」
  「谨遵夫人命令。」他微笑打个揖。
  「耶?」
  他大笑?还开玩笑?!琬玉看着他速速掩上门板离去,目瞪口呆。
  虽知他不至于严肃正经到不苟言笑,但总以为他谨慎有礼,中规中矩,发乎情,止乎礼……等等!发乎哪里的情了?他对她有情?!
  她心儿悴悴跳,拿指轻抚唇瓣,他的热度犹停留在上头,随着她指腹的游移,一分分,一厘厘,每一个碰触,都是一个深入心魂的颤动。
  半晌,脸上湿湿热热的,眼里酸酸涩涩的,原来是流泪了。
  幸福的泪水,真甜!
  琬玉笑了,也有些累了,仍是搂着玮儿躺下来。她一夜无眠,好不容易迷懵睡下,却给他来这里闹了这一会儿,也是该补个眠了。
  在阿金嫂送来热粥之前,她还能作上一个甜蜜的好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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