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略有些任性的话,程盼儿不自觉地笑了,「好吧。」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程盼儿心中暗叹。
孙潜三岁启蒙,平日看上去循规蹈矩,活像个食古不化的书呆,做什麽都 要照着古圣先贤、经典史籍的训诫来,其实只要与他相处久了就会发觉,他其 实是个固执又别扭的家伙,有时还相当的孩子气,想做的事情就是阻止,他也 会蛮干到底。
这一次看起来,他肯定是不让她放到纸鸢,绝不罢休了。
得到了她的应允,孙潜开心极了,两人选定了人较稀少的地方,便纵马向 那方向而去。
两人纵马走了不短的一段路,来到一处地势平坦、景色宜人的地方,眼看 四下无人,便决定就是此处。
单独两人远离群众,程盼儿与孙潜倒是不怕危险。
一来参加秋狩的,几乎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早有专人将野兽驱逐,
二来入夜之后,四周黑寂,只有宴会方向锣鼓喧天,灯火彻夜不熄,就是不小 心晚归了,只要照着火光方向走,怎麽也不会找不到方向。
两人在树下系好马,迳自走到草地上。
孙潜拿了丝线教她怎麽系才能又紧又牢,并让纸鸢在空中保持平衡,她的 手向来灵巧,一会便将诀窍学会。
孙潜赞了她两句,接过纸鸢,一面示范一面交代要点……
「施放纸鸢最重要的是依靠风的力量,拉着纸鸢跑是最笨的方式,不易成 功之外,还容易摔跤。」孙潜竖起拇指,感觉起风的方向。
「听大哥的说法,莫不是摔了许多回?」程盼儿调侃地道。
「倒也不是很多次,只是有一次是从房顶上摔下来,差点吓死我娘了。」 孙潜说着,见程盼儿瞪大了眼,不禁尴尬地轻咳两声,「哪个男孩没有顽皮 过?谁都有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年纪。」
「是是,再来呢?」程盼儿一脸想笑又不好意思地道。
「人再跑,也没有风快,所以站着就好,等风过来的时候抬手,迎着风乘机把纸鸢送上青天,若是风势微弱也不用担心,至多迎风走两三步,风力便足 以将纸鸢带到天上。」
孙潜说完的时候,正巧吹来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只见他左手执线轴,右手 拎着纸鸢一扬,再抽几下,纸鸢就顺利升空了。
「上去的瞬间是最需要技巧的,靠近地面的时候,纸鸢会乱飞,这时候放 线的速度要快,只要升得高了,就会变得很平稳。」孙潜说着,连放好几大把 的线,直到纸鸢升得有四、五层楼高,纸鸢的飞行已经相当平稳之后,才将线 轴交给程盼儿,「你试试。」
程盼儿学着他左手执线轴,右手拉线的动作接过纸鸢,立即就为手上传来 的奇妙手感笑开了,「好有趣。」
看见她的笑脸,孙潜便觉得真是不枉他硬着头皮去拜托人,一面细心地叮嘱,「你若要它飞低点,右手就放在耳朵边轻轻抽动,若是要飞高,就要大幅 度地向下压,向左往右拉,向右往左拉。」
孙潜一面说,一面做手势。
程盼儿照着他说的做,果然就如他所言的一样,「真的耶,好奇妙。」
「放纸鸢最重要的是配合风,要借用风的力量,别跟它硬挣,你力量下得 蛮了,纸鸢会掉下来给你看,也别一味地贪高,放愈高,线的重量愈重,断线 的机会愈大。」
程盼儿听得连连点头,「没有想到放个纸鸢也这麽多学问。」
盛辉皇朝女子喜着男装者不少,有些贪作女公子,有些单纯为了方便,程 盼儿更是从孙潜认识她起,便没见她穿过女装,可此时孙潜真心觉得,她实在 是比昨日赛场里所有的姑娘都更好看。
程盼儿年龄不大,却较同一年纪的人沉着冷静,可以说她是成熟稳重,却 也能说她略显冷淡,这还是孙潜与她相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见她流露出这 般毫无防备的笑容,彷佛未解世事的少女天真美好。
孙潜深觉自己极是喜欢她此刻的笑容,若是将来能让她时常露出欢喜的笑 颜,不知该有多好?
「榆卿说笑了,这也没什麽学问不学问的。」孙潜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其实放纸鸢与人生也有些相似,总是顺势而为才能飞得高又轻松,可又不能 一味贪高,否则就会一无所有,怎麽说呢……」
孙潜沉吟了 一会儿,才道:「大概就像人们常说的『凡事太尽,缘必早尽』一样吧。」
当孙潜讲到「凡事太尽,缘必早尽」这句话时,程盼儿浑身不自觉地轻颤 了一下,手一抖,纸鸢晃了晃,便落了下来。
孙潜正仰着头,没注意到她的反应,见纸鸢突地落下,还以为是遇上了乱流。
他喊了一声「榆卿当心」,便按住了她的手。
带着程盼儿的手连扯了好几下,这才稳住了纸鸢,孙潜正要呼一 口气时, 才蓦然发觉自己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故意要唐突她……
不不不,他的意思是,虽然他有想过教她放纸鸢可能有机会碰到手,但其 实也不一定非要碰到不可,当然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想碰她的手,只是若她不愿 意的话,他也不会胡来,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是误会!绝对是误会!可是……
她的手不太柔软,凉凉小小的握在手里却很舒服。
不对!他既然不是故意要占她便宜,那现在是不是应该要放开才对?但是
现在突然放开的话,会不会像是欲盖弥彰,反而更奇怪了?
孙潜一颗心因这个小意外,而跳得足有平时一倍快,脑中各种想法与感觉 来回震荡,几乎无法思考。
她的小手冰凉凉的,孙潜却觉得握着她的手心烫得有些教人晕眩。
程盼儿因为长年饮药,靠得近时,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药香,孙潜握着她 的手,闻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突地觉得仅是如此,人生似乎再幸福不过。
太尽。
仅仅二字,道尽她的为人。
她无父无母,无家可归,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为了在戏班里占有一席之 地,她比任何人都要用功、都要努力,十五岁就名扬艺界。少女时与洋哥相 恋,她倾尽所有,千里寻人,不撞南山,绝不回头。之后当了官,查案办事手 段百出,用刑狠厉,做事决绝,不到水落石出,绝不放弃。
程盼儿比谁都清楚,她就是个偏激至极的人。她的人生从未走过回头路, 没有半点余地,只因退一步就是悬崖。
曾经以为会唱一辈子的戏,如今再也上不了台,曾经以为会相守一世的 人,如今早已遗忘了她,更不用说她原本就不认为自己会当一世的官。说到
底,她什麽也留不住。
程盼儿是个吃得了苦的人,她不太在意物质,一生之中真正的追求也不 多,结果真在正乎的,却都像指尖的沙,握得再紧,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
她年纪不大,过了这个秋天,也才二十四岁,还不到一个人一生的一半, 却着实有些怕了。
怕会再度失去,更怕自己还会再有所期盼。
孙潜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会做令人困扰的事,他亲近,却 不黏人,充满着让程盼儿动心的真诚。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对孙潜此时的追求如此困扰。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记忆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将他当成路人,明明在他 找上门来求助时,便决定了与他当朋友,甚至……当知己,哪知不知不觉间, 这人再次用那无害的外表撒下不着痕迹的情网。
程盼儿自觉自己是个警觉性极高的人,却总是对这个人提不起防心。孙潜 对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总让人以为它吹不动你、淋不湿你,以为就是走 在雨里也无妨,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衣服湿透大半。
这个男人该说是……细雨润无声?
若是没有那句话,程盼儿可能会再次被他蚕食鲸吞,可孙潜无心的一句 话,却正如一盆冰水兜头将她浇醒。
像她这样的人……还能求什麽?
求到最后,又能留下什麽?
以一个女人的身分来看,她年纪太大,以一个官员的身分来看,她恶名昭 彰。讲一句难听的话,她一点也不认为孙家能够接受她。
她不知道孙潜为何还没成亲?他明明就是孙家长子,家中对他的期望颇 深,会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两人初识 时的弱冠少年,成亲是迟早的事。
程盼儿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岁少女,这些年的经历 迫使她更加成熟,却也更加现实,更加明白所谓门当户对的意义。
可若是孙潜早已与另一名女子成亲,甚至连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够 解脱?或者说,她是否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名女子相亲相爱?
程盼儿不知道。
她向来是个果决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一路冲到底,可这个人却成了她这 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长达两个月的秋狩终於到了尽头,程盼儿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用手紧了紧宽松的衣袍。
过了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儿心想着,心口有丝丝空荡。
秋季日夜温差大,空旷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 儿有些禁受不住这样的温差,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庞不只是白,甚至还带上 几分青气,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儿席边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岁的宫女,这宫女品级低,生得也普 通,才会被分派来这里。宫女原先就对要来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满,手脚便有 些怠慢,见程盼儿心不在焉又脸色骇人,更是心升厌恶,索性偷起了懒,不晓 得跑到哪儿开小差去了。
程盼儿冻得受不了了,也顾不上大夫的医嘱,就想喝点薄酒暖身,一回
头,才发觉身旁无人。无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炉里的酒壶,却没料到炉子无人看 守,早已烧得过头,指尖才一触到握把,便烫得抽回手。
她摊开直觉握紧的掌,苍白指尖上一点艳红。
那天地苍茫间的一树红梅与你特别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儿像在躲避什麽似的紧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点 热度却如星火燎原直烧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间,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锣鼓声唤回了程盼儿的神智,转头往远处台 上看去,方才吐火叠罗汉的杂耍已然结束,不知何时换了个戏班。
席间的位置是照品级排列,程盼儿官小,离舞台也就远了,除了几个小小 人影,其实看不见什麽,可她唱了那麽多年的戏,就是一双耳朵听了前奏,也 能准确分辨现在唱的是哪出戏。
心,渐渐沉静下来。
即便在大多数人心里仍旧轻看伶人,对程盼儿而言,唱戏仍是她最熟悉且 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样的锣鼓喧嚣中成长、入眠,乃至攀上巅峰,京戏对她来说就如 同亲人一般熟悉而亲切。
台上演的该是「锁麟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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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吏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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