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温琦如红了眼眶,似受尽委屈,一跺脚,转身就跑。
“琦如——”习威卿喊不回她,一脸心急。
“快追过去吧,尽早让她气,否则她又要摆上好几天臭脸。”曦月朝习威卿道。
温琦如是那种“我一生气。你们必须马上安抚我,我转身跑了,你们没来追、没软声求和,就是你们的错!”的娇娇女,她与习威卿皆知。
大事若想化小,就得赶在温琦如还没暴怒之前好声歉,这样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嗯,那我先过去,你与勾陈兄弟在此稍待,我马上回来!”
习威卿自小在武门长大,个性豪迈,不拘小节,但放未婚妻与一名男子单独相处,这小节未免太宽、太大了。
习威卿的性子,温曦月很了解。他认为只要行事光明磊落,就不怕任何蜚短流长。
“他经常这样,为了那小娇妹,把你丢给其余男人?”勾陈挲抚下颚,一脸玩味。
曦月收回目光,淡淡回道:“他是到我有自保能力,所以不担心我。”她手上细剑轻扬,藉以证明所言不虚。
一方面,也算恫吓。
“自保?你看起来……很弱,我若真想不轨,你不可能保得住。”勾陈瞧向细剑的眸,像在看一根枯枝,脆而易折。
“……或许你常遇调戏,才对所有人皆存戒心,我不同,我之于国正人君子,毋须忧心这些。”
他本以为会被酸言堵回,未曾料到,是她认真思忖过后,正色回他。
“我确实常遇调戏。”勾陈笑眯了眸,艳红瞳泽变得暖热,“无论男女都不放过我,不调戏个几句,浑身不痛快似的。”
“听来好惨。”她虽为女子,但无从感同身受,也算……万幸?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他这种经历,男女通杀。
于是,她想了想,补上:“节哀。”
不是随口胡应,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给予的最高同情。
她的神情,逗笑他。
怎有年轻姑娘,能摆出这等老成的表情呀?有趣。
“怎不说我‘艳福不浅’?”
“因为你说着被调戏时,这里没有笑。”曦月指了指自己的眼。
没有笑,表示他并不自豪,也不快乐。
“哦——”他拉长了音,以一种……兴味盎然的声调。
现在就有了。同样弯成笑弧的眸,红瞳如宝玉,炯炯生辉,笑意荡漾。
“你有以上很敏锐的眼,可惜……”语尾停顿,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却不曾移开。
“可惜?”
“眼力不太好。“
她不解其意,疑惑睨他。
“那边,瞧得见吗?”他伸出指,她瞧见他指甲泛红,赤艳美丽。
男人……也涂蔻丹吗?
她分神在他指上,因而反应稍顿,他靠得更近,指点得加倍明确。
“花丛后方是谁,你瞧得见不?”
虽相隔一段距离,还不至于无法辨识。
“是卿哥和琦如。”她回答。
两人正在说话,温琦如跺着脚,习威卿好生安抚,又是弯腰,又是赔不是,任由温琦如饱以软拳,捶打他胸口。
“原来,你瞧得见嘛。还以为你是睁眼瞎子呢。”
“瞧见又如何?”
习威卿安抚琦如的情景,不下百次,早已习以为常。
一点小事,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习威卿为谁先斟茶、为谁先夹菜,温琦如都能发脾气。
“你的未婚夫这般对待你的小堂妹,你不吃醋?”
她的眼神似在说:幼稚。
“卿哥向来很疼琦如,视如亲妹,没别的意思。”
“他没这样哄过你吧?”
“我没生气过,不需要人哄。”曦月淡淡回答。
“你这小老头子。”勾陈笑啐。
这种老僧入定,必是有年岁经历的长者,才培养的出来,她,明明是年轻小姑娘,却不带娇纵脾气?
不叫她“小老头子”,要叫谁呀?
勾陈笑归笑,不忘给予忠告:“再不看紧些,当心……夫婿变妹夫。”
指腹为婚算什么?挺肚夺夫才高招。
小老头子这种态度,姑息堂妹觊觎,要不了多久,小堂妹肚里多出人命一条,光明正大抢走习威卿,已是可预见之事。
“你的思想很龌龊,扭曲一段兄妹之情。”
“这叫未雨绸缪。”兄妹之情?骗骗人可以,想骗他勾陈,哼哼。
曦月不语,勾陈再道:“我倒能教你几款桃花招,祝你抓紧习兄之心。”
“不需要。”她睨也不晲他,意兴阑珊。
“真不需要?”他可难得大发慈心,传授绝学。
“不需要。”她二度重申,口吻坚定。
勾陈呵呵轻笑:“那,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好自为之什么?”习威卿走回小亭,手上牵着温琦如,看来小娇娃已是消气了。
曦月及勾陈皆未作答,前者神色淡淡,后者笑容微妙。
“看你们聊得颇融洽,曦月姊不是与谁皆愿攀谈,不相熟之人,她连吭一声都不会,果然……遇上俊美男人,还是很殷勤嘛。”
温琦如挤出笑靥,脸上一副“我在开玩笑”,可语句里泛起恶意。
曦月无感,也不多解释,勾陈倒是扬眉,不改庸逸。
习威卿转向曦月,轻声问:“你和勾陈兄弟聊了些什么?”
他脸上有几分歉意,明知曦月不喜与陌生人交谈,却为了琦如,扔是把勾陈暂丢予她,他有些过意不去。
“眼睛。”答话者,勾陈也。
他该不会……想在卿哥和琦如面前,说出前述那番——龌蹉的论调?!
曦月出自直觉,想要阻止勾陈胡说八道。
来不及出声,便听勾陈开口:
“她夸我眼睛很美,犹胜红宝。”他说这话,火红眸子望向呆然的曦月。
我哪有?曦月愕然。谁夸过你的眼睛美?!
虽然那对眸,当真赢过任何一种宝玉,红得太纯净、太无暇。
“勾陈兄弟的眼睛,确实漂亮。”习威卿完全同意。
“不过我告诉她,这双眼、这发色,让我饱受歧视、遭到排挤,曦月同情我、安慰我,不厌其烦地说我的瞳色、发色有多美、多独特……”
乱说!我何时同情你、安慰你——
“曦月?”温琦如倒听见了更值得在意的称呼,“已经……可以直呼闺名?”
曦月和习威卿同时一怔,也才注意到勾陈是如何唤她。
不是温姑娘,不是习大嫂,而是恁般亲昵……
“曦月说这样喊她就好,不用见外。”红发艳认,笑容似糖。
“我——”没有!
话到说时方恨晚,尚未脱口,又遭温琦如抢白:
“哦,不用见外?曦月姊对公子可真……特别。她待府上众人,还没如此‘亲切’呢!”
“琦如!”习威卿制止她,不由得加重语气,这种捍卫曦月的口吻,听得 温琦如更恼。
“我哪儿说错了?!自从叔叔一家发生事情后,你没察觉曦月姊……变得很奇怪吗?”
温琦如非但不闭嘴,反倒说得更响亮:
“她几乎成了哑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整天里,没听她多说五句以上!连对你对我,也是一副冷然模样,与我自小熟悉的‘曦月姊’,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曦月遭逢憾事,受创甚巨,她能平安归来已属万幸,你却老说她变得奇怪,你不能多体谅体谅他吗?”
这两人仿佛忘了温曦月在场,争执起她的改变。
“我很想体谅她呀!我没关心她吗?!我不是一再想弄明白,曦月姊失踪那段时日,躲哪儿去、遇见了谁?在众人以为……她已遭不测,她却突然冒出来,矢口不提那些……”
“提不提那些不重要,她人无事就好!”
“府里在传,不知叔叔婶婶被妖魔吃掉,就连曦月姊……也早成了妖魔腹里食物,事后出现的‘这个’,是妖魔幻化,想混进府里——”温琦如越说越不经大脑,连府中讹传亦全盘说出。
曦月终于找到时机,得以插上话。
本欲澄清勾陈那番污蔑,但相较之下,她该澄清的,另有其事:
“我不是妖魔,我比任何人更加痛恨妖魔。”
因为我的爹娘……就是遭妖物所食,我与它们,不共戴天。
这些话,曦月说不出口。
每一字,都令她作呕,不得不……回想起可怕的那一日。
她不想回想起,她会吐,她会哭,她会害怕。
光吐出“妖魔”两字,已让他的脸色泛起淡淡铁青,双拳握得死紧、努力压抑浑身的颤抖。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习威卿立即说,也告诫温琦如:“那种无稽之谈,荒谬至极,以后不许再说!”
温琦如虽然总爱使性子,也知道习威卿处处让着她,但每回只要习威卿板起脸,不容反驳的口吻,她还是懂的放软。
“哦……我不说就是了嘛。”她难得温驯。
嘴上虽应允,却不代表心里亦同样释怀。
对于历劫归来的曦月,温琦如无法真心接受,一是为传言,另一……则是为私心。
“不是所有的妖魔皆属恶劣,当中,或许有心地善良、天真单纯的妖呀。”勾陈一旁闲凉,用以最慵散的声调,轻吐着笑。
“妖便是妖,不懂人性,只知杀戮与贪食,不可能有心地善良之类……”
习威卿本欲争论,瞥见曦月脸色不好,不愿在她面前论及妖物何等残暴,于是噤声,并朝勾陈投去一记目光,盼话题就此打住。
勾陈瞧懂了,抿唇微笑,不多说。
“勾陈兄弟,你在此住下吧,让我尽地主之谊,答谢你当日出手相援。”习威卿话锋一转,邀勾陈做客。
当日,习威卿巧遇世敌,激战一番,无奈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幸有勾陈途径,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免遭杀害。
“当然好。”有吃,有住,有床睡,谁拒绝,谁傻蛋。
“我叫人替你整理客居,今晚咱兄弟好好喝一杯……”
明月清风,凉夜深,繁星点缀,夜空一片绚烂。
曦月用完膳,不多加伫留。
简单一碗饭菜,餐后一杯热茶,填报了胃,便直言先走,不随习威卿宴请勾陈,同留饮酒闲谈。
兴许琦如说对了,她,变得很不一样……
不喜热闹,不爱说话,能不与人亲近,便疏离得老远,拒绝谁的靠近。
渐渐地,连笑都遗忘了。
她变得害怕妖,害怕人,更害怕——
假借人皮,佯装人类,混入生活中,等待时机,才掀去皮囊,龇牙咧齿,露出原形的妖。
她不擅分辨身边出现的,是单纯的“人”,或是魔物。
分辨不出,只好处处戒备,不轻易交付信任。
曦月沿着池畔走,径自想,又径自摇头,喃道:“不轻易交付信任吗》……说虽如此,在发生事情后,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过——”
信任过,如此独特、强大的一个存在。
她伫足,夜风吹皱池水,随着衣裳唰然飘飞,记忆被卷回了过往——
那个漆黑、恐怖的暗夜。
由远而近,兽的狺喘,以及脚部踩在草丛间的细碎沙沙声,在那一时刻里,全都响亮的惊人,如重雷贯穿耳膜。
她一直在发抖,明明喝止自己,却抵挡不住恐惧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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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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