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凉萤抿了一口茶,余光扫了她们一眼,见两人正彼此暗暗使着眼色,想来是在揣测自己下一步会怎麽做。
她不动声色地盖好了茶碗盖子,在屋子里一片静谧之时,猛地把一碗带着茶汁的描金白骨瓷盖碗往两人脚下一砸。
浅绿的茶汤连着茶叶渣溅到了她们的鞋上,茶汁从缎面上浸透下去,弄湿了里头的棉里子。
因不是非场,倒也无甚大碍,不过是鞋子的缎面上头有了茶渍,显得不是那麽好看鲜亮,脚边散落的一地碎瓷看着叫人有些心惊。
连嬷嬷大着胆子偷眼觑了谢凉萤,见那位自己一直伺候着的姑娘如今面色阴沉,里头透着一点平静,丝毫不见往日的鲁莽模样。
谢凉萤是她看着长大的,还在襁褓中时,她便被颜氏派来伺候,可以说谢凉萤眨一下眼睛,连嬷嬷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麽。但今夜姑娘的表现,让连嬷嬷觉得全然陌生,没有半点往日的熟悉感,由此她终於确定了谢凉萤真的性情大变了——?这原是下人们之间的猜测罢了。
谢凉萤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把脏水泼到我娘身上,我便能饶了你们。以为我叫你们进来是为了什麽?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哭声那般大,叫人听了去,还以为真是我娘做了什麽。」她朝清夏使了个眼色,「去把门关起来。」
清夏默然领命。
谢凉萤满意地看着清夏不发一言地遵从自己的命令办事,心道难怪前世清夏能得薛简青眼,最後竟配了他的三管事。自己身边没几个能堪大用的,偶尔出一个清夏,自然显了出来。
她又把目光放在了噤若寒蝉的连嬷嬷和清秋身上,心下沉吟。
谢凉萤并不是个不记恩情的人,否则前世也不会被谢家牵着鼻子走到那地步。
连嬷嬷和清秋到底跟在她身边那麽多年,小事兴许记不得,大事还是记在心里的。她记得很清楚,连嬷嬷在自己与薛简定了亲後,便被颜氏藉着年老的由头发配去京郊的庄子上,自己怎麽哀求没用,不过几日就得知她得了急病暴毙的消息,当时自己还狠哭了一场。
而清秋呢……谢凉萤慢慢地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垂下。
前世的清秋最後勾搭上了自己的大堂哥,被收了房,将大堂哥迷得不行,大有宠妾灭妻的倾向,因闹出了这事,大伯母和母亲便闹翻了,两人各有说辞,谁也说不过谁,此後两人便再也不曾说上一句话。
不过好景也不长久,查出怀孕的清秋还没等母凭子贵就因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不知道现在清秋是不是已经和自己那位醉情女色之中的大堂哥搭上线了?
谢凉萤收回了思绪,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你们最後一次机会,如果再不说实话,妄图把责任推到主子身上,就莫要怪我不念旧情。贪了东西,祸及家人,我不会仅仅绑了你们,连带着一家子我都不会放过。」
语气并不重,但是其中含着的威严叫连嬷嬷和清秋不住打战。
谢凉萤到底是做过云阳侯府主母的,处理家事上还是有一手,只是对上谢家时脑子不清楚罢了。重生後知道了事情原委,自然对谢家人不假辞色,将自己前世所会的一切都付诸他们身上。
连嬷嬷一听祸及家人,双身一软吓瘫在地上,口中不住道:「姑娘明鉴,老奴便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拿主人家的东西出去变卖,真是夫人叫我们做的。」
边上吓得一同跪下来的清秋不住地点头,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哦?你既然说是娘让你们做的,那你们倒说说看,娘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她若真想要东西,何不亲自来跟我讨了,难道我还会舍不得东西不成。」谢凉萤柳眉一竖,「简直一派胡言!」
连嬷嬷不得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其实早在几年前,家里头就入不敷出了。老夫人为着能叫家里看着体面些,不得不拿出了自己的体己来补贴,原还想叫大夫人把嫁妆拿出来的,只是大夫人硬是不答应。老夫人担心若硬是要了大夫人的嫁妆,魏家那里不好交代。
「而二夫人素来是个饕餮性子,只进不出,要想从她手里拿出来东西比登天还难,她又性子泼辣,到时候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谢凉萤看着连嬷嬷,在心里分析起她的话来。连嬷嬷说的当然是真话,为了保命这时她是什麽都敢说了。
「唯有夫人是老夫人的嫡亲侄女,但凡老夫人的话,夫人莫敢不从。只是谢家上下几十口人呢,光夫人一人哪里吃得消,从去年开始,夫人的嫁妆便剩得不多了。」连嬷嬷咬咬牙,接着道:「无奈之下,夫人便想到了从姑娘这里取了一些值钱的赏赐,因是宫里头的官家东西,不好轻易脱手,只得把上头的宝石拆了或变卖或当礼送人,将金子融了,暂救一时之急。」
连嬷嬷连连磕头,额际都隐隐可见血迹,「老奴所说全是真的,姑娘千万要相信老奴这一遭。」
谢凉萤并不吃这套,嗤笑道:「我信你的可多着呢,要不怎麽会把库房的钥匙给你保管。你失信於我,叫我如何信你?不说旁的,只言谢家这一件,若家里头真的不好过了,为何我屋里、夫人屋里的东西都不见半点差?哪里看得出半丝不妥来。」
连嬷嬷道:「大件东西不好出手,带出去了熟悉的人家也晓得是谢家的,这不是就与老夫人所想的正好岔开了?姑娘同屋里伺候的这两个年纪还小,所以分辨不出。
「其实三年前,家里用的炭就已经不如过去了。以前大都是拿了家里老爷们得的中等银骨炭同柴炭去换上等的银骨炭,如今皆是三等银骨炭掺了菊花炭,因都不出烟气,所以轻易分辨不出来。
「姑娘许是忘了,三年前二夫人还因炭差了闹了几次,都被老夫人压下来了,令她有钱便自己去用好的,二夫人哪里有那个钱,就只得歇了心思。这事家里头年纪大些的都晓得,姑娘大可去问。」
谢凉萤起身在屋里转了转,看似随意地伸手在挂着的纱帐上摸了一把,手感的确要比过去的糙上一些,也更薄。
身上穿的绸缎过去不注意时还不曾觉得,如今知道了内情,再一摸,的确不如过去穿的料子来得好,丝用的少了,不如过去那麽厚实。
谢凉萤在心里长叹一声,看来谢家其实早就开始败落了。这样就能想明白为什麽祖父急着要搏个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必要大肆赏赐,足以弥补谢家的漏洞。
只是如今皇帝身体康健,并无立太子之意,除非率军逼宫,否则离皇子登基还早得很。前世自己死的时候,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若是如此,那自己和妹妹的嫁妆为何那般庞大,丝毫不见谢家一点落魄之相?这些嫁妆钱,谢家是从哪里来的?谢家男子虽多为官,可皆是清贵之职,并不曾外派,从哪里搞得了十万雪花银来挥霍。
桩桩件件,已得知的真相与前世所知相违背,谢凉萤的脑子有些混沌,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
兴许……她的重生本就是一场梦,而这些也都是假的,如今不过是在梦中罢了。
连嬷嬷和清秋见谢凉萤不说话,心中缓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条贱命是保住了。不过很快,谢凉萤的发问又叫她们提心吊胆起来。
「娘……是从什麽时候让你们从我库房里头取东西去换钱的?」谢凉萤的眼神渐渐空茫起来,「妹妹那里……是不是同我一样也……」
连嬷嬷老实回道:「六姑娘那儿倒是不知道,想来和姑娘差不了多少。夫人是去年年後叫老奴同清秋一道过去,让我们偷着东西出来交予她的。」犹豫半晌,终於将最後一点事都说了出来,「夫人允了我们,只要偷一件东西出来,便给老奴和清秋二两银子。」
谢凉萤垂下眼,默默道:「那些东西,你们手里头如今怕是有几十两了吧?再攒下一些来,都够赎身出府了。」
清秋哭道:「姑娘且饶了我们这遭,清秋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了。」
谢凉萤转身看着她们二人,刚要说什麽的时候,院门被人叩响。
「五姑娘,夫人来看你了。」
谢凉萤对母亲的深夜到访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自己终究是她的女儿,即便前几天闹得再不开心,可她晚膳声称不适没去用,母亲到底还是会心疼过来看看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为母之心吧,无论子女对自己再不好,还是会愿意付出。
谢凉萤自己不曾为薛简生下过一男半女,无法体会到这些,可看着周围一些有生育的女子,却能大概体会到其中滋味。
不过想起方才连嬷嬷和清秋吐露的真相,谢凉萤的嘴边又扬起了冷笑。
可真是拳拳母爱,竟偷了女儿房里的东西去给自己做面子。
谢凉萤自认并非是不通情理之人,但凡颜氏愿意同她知会一声,说说谢家眼下艰难之状,不用颜氏说,她都会主动将贵重之物拿出来任取任用,大家齐心协力度过难关方是正经事。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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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惜命命 卷一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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